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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天,奉九按着连夜拉出来的长长的单子,开始有条不紊地和吴妈、宝瓶一起,把孩子们和她的衣物、各种生活用品,分门别类地打包收拾,甚至没忘带上大摞的传统中文读物和笔墨纸砚等书法用具。
宁铮旁观着奉九指挥若定的样儿,酸楚难言,有心想说两句,但奉九又不理他,他也只能抓紧时间,天天和芽芽坦步尔腻在一起,要是不得不去军部,那就把芽芽也带着。奉九倒也不管,随他折腾。
此时已到了十一月下旬,西安终于下了第一场大雪,把这座美丽古城建筑里鲜明的秦中特色掩盖起来,石灰色的古城墙拱卫着皇宫、钟楼、鼓楼、主街、数不清的寺庙……这么看起来,倒像极了他已经五年不得相见的故乡奉天。
他出去四处走了一圈儿,看了看雪景,回来就把正在一旁的一张小书桌上,一人一张纸一摹本,难得安安静静临字的俩孩子放了出去,随后扭过转椅,透过书房的玻璃窗,怔怔地望着后院正在雪地上疯玩的芽芽和龙生。
芽芽就跟个雪娃娃一样,一身关中特有的大襟红绸棉袄一穿,胳膊都快打不过弯儿来了,眉眼盈盈如画,咧着小嘴露出满口保护得当的雪白小牙,就像一株长在雪地里不畏严寒、战天斗地的梅花树一般;而眉眼俊秀的龙生,则心满意足地跟在她一旁,小心翼翼地护着她。
可再小心也架不住有的小孩儿存心想在这松软的雪地上摔上一跤,还不忘拖着一旁的小伙伴一并摔倒,于是厚厚的白雪马上扑侵上了两张苹果脸,他们也不着恼,只是争先恐后地发出清脆的咯咯笑声,即使透过厚厚的玻璃窗也能听到。
这情形似曾相识,宁铮忽忽想起,婚后有一个冬天,奉天曾下了一场罕见的雨凇,帅府花园里的地都变得滑不留,她也不管不顾就这样出去玩儿,摔了也只是笑着,笑着……
忽然西安“剿匪”司令部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身黑呢子大衣的奉九披霜挂雪地走了进来,她穿着长筒皮靴,身姿飒爽,气势迫人,一进来就眼神不善地直视着他,慢慢地摘着手上的白色羊皮手套。
宁铮转过椅子,也没起身,只是定定地望着她,半天没吭声。
奉九径直走过来,“乓”地一拳砸在他坚硬的花梨木办公桌上,桌上分量轻巧的笔筒、几刀道林纸和牛皮纸信封跟着跳了一跳,宁铮的眼皮也没挺住,跟着跳了跳,随后不免心疼地看向她明显见红的小拳头,忍了又忍,还是没有伸出手去。
“说!你到底瞒着我在策动什么?!你那天的话,我一个字儿都不信!太拙劣了!我又不是傻瓜!”
奉九是被宁铮的宠爱惯坏了,这么多年以来,他们很少争执;即使有,哪一次不是他服软,他求和?所以这次如此反常举动背后的深意,奉九只要稍微一思及,就根本不敢再深究,因为这只意味着一件事……
宁铮心里忽然一阵轻松,眼角却是一热,酸软得简直要含不住泪,他很快站起身,转脸对着屋外萧索的冬天,只有两个小孩子玩得兴高采烈。
海东青又在外面自在地翱翔——这只海东青在奉天沦陷的当晚就机灵地飞了出来,沿着往南的铁轨一路有惊无险地飞到了北平,虽饿够呛,但还是凶猛异常,无人敢捕;后来因为嘴太叼,不食小田鼠之类的食物,到底饿昏了。
驻守北平的宁军士兵拾到后,看到了它的脚爪上缚着的那个刻着一个篆体“宁”字的的精铁腿箍,知道是自家总司令那只著名的家养猛禽,于是就给送了来,后来又这么一路跟到了西安。
至于它的老冤家泰山,则早在那天晚上跟着不想离开故乡的宁家其他下人一起撤到了恩德堂院,和孤儿院里坚守的校长、老师和孩子们,深陷于敌占区,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命运如何。
身后脚步声响起,奉九绕过书桌来到他身后,硬生生地把他挺拔的身子转过来,清冷地命令道:“看着我。”
雪地上两个孩子玩得欢实,也顾不上看近在咫尺的这对夫妻不同寻常的神态,没一会儿,就被最会看眉眼高低的侍卫长猫着身子比了个“嘘”,静悄悄地领着走了。
宁铮费了最大的力气,才能逼迫自己直视她的眼睛——面对着这双世间最晴明、最通透的墨瞳,这双不论何时他一见就想吻上去的灵眸,说谎变成了世界上最困难的事情。
不如不说。
“父帅去世那个时候,我曾答应过你,永远不会离开你,但现在,是你食言了……怪不得最近都胖了,原来这就叫‘食言而肥’,古人诚不欺我。”奉九讥诮地问:“‘谎言’好吃么?”。
奉九一气起来,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是不小——宁铮这些时日来,明摆着是日渐消瘦。
宁铮毫无招架之力,只能被动地看着她。
“还不说实话?好。我答应你,明天我就走,先带着三个孩子去上海,然后去美国。”宁铮神情明显一松,奉九暗暗咬牙。
自从得知奉九几天后真的要带着孩子们离开西安,震惊的媚兰回过神儿后,马上想到让奉九再象上次去欧洲那样,也带着他们家龙生一起走,奉九自然求之不得。
“你放心,我们肯定会过得好好的。我想,我还会再嫁,而且很快。”奉九轻松地说,宁铮的神色立刻变得狰狞起来,他不敢置信地瞪着奉九,奉九冲他点点头,“这次,我一定要找个称心如意的,跟我差不多大的,最好是同岁,或比我小的也行。不信?”奉九一笑,“看看漓漓,她现在跟容先生过得不知有多好,还跟我说——早知道第二次婚姻会如此幸福,应该更早点跟我二堂哥离婚才是。”
郑漓于今年六月嫁给了广东豪门之后,上海一家大保险公司总经理容协元,比她小了两岁,两人恋爱一年。
他们志趣相同,她和唐奉允的两个儿子也时不时被接过来与她一起生活一段时间,容协元对两个男孩子也很好,带着他们一起去看电影,逛动物园,生活得很是惬意,甚至与大爷大娘的关系也变得比以前融洽起来。
“你敢——?!”宁铮的眼底蓦地腾起一片血雾,以至于面前微微笑着的奉九的脸都变得有点模糊。
“为什么不敢?都离婚了,你管我?你凭什么管我?”奉九自顾自地说着,这个狠心的小女子,向来不惮于向他最柔软的胸口插刀子。
“会是,韦元化么?”宁铮强忍着问出来,这个时候,他的脑子,全乱了。
“……可以啊,可以考虑——他比你年轻,人那么好,长得不比你差,到现在还未婚,还……”奉九忽然想起虎头那个猝不及防的吻,不禁呆了一呆,闭了嘴。
宁铮见此情形立刻妒火中烧:和韦元化打架那次,就是因为觉得他已经和奉九发生了些什么,倒不至于非常过分,即使他坚决不承认,但总之不会是水过了无痕。
“你们到底做过什么?!”
宁铮一把掐住奉九的腰。
“……他只是吻了我的额头而已,不过是趁我不注意,算不得什么的。”奉九声调低了不少,一边挣扎着。她的腰都要断了,宁铮的力气大得吓人。
不过一想到宁铮的话,奉九原本的心虚立刻烟消云散。“这你就受不了了?等我嫁了他,我还要给他生几个孩子呢。可怜的虎头,等了我这么多年,如果我能跟他结婚,也算是对得起我们从小到大的一片情谊。”
奉九其实并不知道韦元化对自己的感情,只不过,话赶话的,现在成了她支撑颜面的救命稻草。
宁铮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只要稍微一想,心口就像要裂开了一样,痛不欲生。
奉九却还是不肯罢休,“王尔德虽然经常说混账话,但有一句还挺有意思的,想不想听?”
他默默地凝视着她,奉九自顾自地往下说:“‘婚姻走到尽头,软弱者哭个不停,坚强者马上去找下一个,而聪明者……聪明者早给自己预备了一个’。我们俩不错,都是聪明人。”
宁铮的手猛地上移到她的双肩,狠狠攥住,一双深幽幽的眸子忽然带出了一股子可怜来,好像在恳求她不要再往他心口插刀子了。
可奉九是什么样的女人,被惹急了时最是个心狠的,“我唐奉九,如果下定决心对一个人,从来都不会——三心二意。你以后,对我而言,什么都不是……”
宁铮的手无力地松开,垂下来——他是她的丈夫,曾经,她用这张他亲吻过无数次的嫣红双唇在意乱情迷时柔声倾诉,说他是她两个孩子的父亲,说他和孩子们是她的全部;可现在她却用同一张漂亮的小嘴儿告诉他,他以后什么都不是。
万箭穿心,不过如此。
一股腥甜蓦地涌到喉头,他呕了一下,又呕一下,迅疾强咽下去,但还是有一丝血迹来不及下咽,渗出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