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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荀白水第三次喝令接旨之后,主帐的厚帘自内被人掀起,萧平旌终于迈步而出,努力将音调压得平和,“荀大人,能否请到帐中商议?”
荀白水面色冷峻,“朝廷旨意,加有天子宝印,将军身为臣下自当恭领,有什么可商议的?”
“首辅大人亲临于此,应该能看到二十万皇属军就屯兵在前。军情紧急,还望大人体谅,请延后一日再行宣旨可好?”
“为何要延后一日?好让你为贪军功大兴刀兵,放任这边境血光冲撞先帝英灵吗?”
一句话挑起了周边众将眉间的火星,场面一时有些躁动。
萧平旌按住性子,抬手先安抚诸将,自己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边境将士护卫江山,不畏沙场浴血,不畏马革裹尸,难道在大人的眼里,就只有‘军功’二字?”
荀白水语调严厉,毫不退缩,“朝廷旨意颁发四境,如若不是贪功,为何只有你北境不肯接旨?”
话音刚落,才起的风势突然间转急,将中军帅旗和宣诏使仪仗黄幡一起吹得猎猎作响。荀白水微惊抬头,只见空中阴云浮动,似乎就要掩过日光。
萧平旌神色焦灼,再次恳求道:“荀首辅,长林王府深受皇恩,先帝之国丧,我父子岂会不愿安守?可大渝已经挥兵南下,天时之机百年难遇,此战若胜,北境至少可得十年太平,大人就不能看在守土大局的分上,退让一步吗?”
“天时之机……”荀白水不是寻常人,呆呆僵立片刻,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日食……这是日食……原来你所说的天时之机,指的就是这个……”
“荀大人……”
“天道夺日,自古以来便是大凶的异兆!你为臣不敬已触天怒,居然还敢执迷不悟?”荀白水的嘴唇颤抖了几下,唰的一下展开圣旨,高声叫道,“怀化将军接旨!”
空中浮云飘动,明亮的日光被一丝一丝地吞噬。萧平旌盯着眼前被高高举起的那方黄绢,面色渐渐转冷。
一直紧盯他不放的荀白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声调更加尖锐,“萧平旌!就算你长林王府再威权赫赫,终归也是陛下的臣属。抗旨不遵如同谋逆,朝廷、宗室、天下……绝不会容忍你这样的狂悖之举!”
炽白的日光已被遮近半,四周慢慢点起了火把。在跳动的火光之中,萧平旌侧颊的线条显得越发硬朗,“荀大人高居庙堂之上,你真的知道天下人在乎的是什么吗?”
荀白水咬住了牙关,须发微颤,“圣命当前,不容狡辩。老夫再说一次,请怀化将军接旨。”
萧平旌紧绷的眸色此时反而平静下来,将视线从那卷明晃晃的圣旨上移开,转向旁侧,叫了一声:“东青。”
东青的手中握着一支长枪,含泪举递向前。
椆木,铁锋,赤缨。在场的长林旧将全都认得,这支长枪曾经被萧庭生握过,也曾被萧平章握过,在北境烽火不息的疆场上,枪锋所指,必是战火烽烟最为激烈的地方。
萧平旌握枪在手,枪杆于地面重重地一顿,朗声道:“今日长林上下,乃是听从我军令行事。此战之后,无论何等罪名加身,我萧平旌一人担当!”
荀白水面色如雪,抬手颤颤地指向他,却又喉间发紧,说不出话来。
“各位将士!”
“在!”
“天机已到,随我出战!”
“杀!杀!杀!”
震天的声浪四方波动,长林军旗迎风招展。黑云流动的天空中,最后一丝太阳光芒正在急速隐去。
第十六章 孰轻孰重
帐内无灯,漆黑暗沉犹如在最深的夜里。厚厚的牛皮帐布挡不住遥遥传来的冲杀声,缝隙处透进的火把光影照在荀白水阴沉的脸上,不停地跳跃扭动。
此刻陪同这位宣诏使留在帅帐内的人只有萧元启。他微微掀开一角门帘,侧耳倾听远方的动静,许久之后,方才淡淡地说了一句:“恭喜大人。”
荀白水抬起头,“恭喜?”
“当众抗旨不接,若是放在白衣文人的身上,也许还可以当成狂放不羁一笑置之,但萧平旌是朝廷武臣,掌领兵权,如此举动当为第一大忌,大人只要紧抓不放,谁能为其辩解?”萧元启放下手中的帘布,缓缓回身,“这不正是您千里来此想要达到的目的吗,难道不值得恭喜?”
荀白水紧蹙的双眉抽动了两下,眸色也有些迷茫,“是啊,就算有再大的军功,也抵消不了这样的罪名。你我明白这一点,萧平旌又何尝不明白?你说他……他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萧元启踱步来到帐中的沙盘前,在黑暗中摸索着拔下了最高处的一面小旗,“他不是都说过了吗,为了北境十年太平,必须在孰轻孰重之间做了个选择。不管大人您怎么想,至少我,我心里是相信他的。”
荀白水仰首闭目良久,似乎也有所触动,可等他再次睁开双眸时,眼底依然是一片阴寒,“无论萧平旌是为了什么,北境上下只听军令目无朝廷这是事实!君威方能国安,陛下终究不是先帝,若要将来江山稳固,就绝不能再继续放纵长林王府……”
萧元启轻柔地笑了一声,捻动指尖将小旗扔开,转而握住了腰侧佩剑,“该怎么定罪那是后话,总得回了京城才能办。此时此地,大人应该用不着我了吧?”
荀白水微微一怔,旋即又明白过来,“你……你是想要……”
“大梁儿郎,当战北方。我在甘州与他们两年袍泽,既然算是大家最后一次并肩而战了,想必大人不会介意?”
此时外间的光线已渐渐转亮,荀白水头颅低垂,面上表情僵硬,没有给他任何的回应。不过萧元启也只是这么说说而已,并不是真的在征求什么许可,话音方落便转过身去,掀起了帐帘大步而出。
宁关堡西高东低,但坡度舒缓,周边数十里皆为原野。覃凌硕之所以敢于结营对峙,就是认为己方兵力占优,只需重甲推进便能破解坡度高差带来的不利。不久前那场败仗对于全营上下的影响实在不小,他极度需要一场新的胜利来洗刷眼前的颓势。
辰初天光刚刚开始暗淡的时候,这位大渝康王还以为只是突起阴云。但上天即将夺日示警的流言早在营中传播已久,很快就有人发现天空中正在呈现的,就是预言中最为可怕的异象。
“日头呢?日头呢!”
“凶兆!这是天道预警的凶兆!”
“不好了!上天发怒必有天谴,快逃命啊!”
漆黑如墨的暗影当头罩下,长林军进攻的鸣镝声划破长空,四方箭雨纷飞,杀声大作。仓促之间由日间防卫转为抵挡夜袭,再精锐的战队也难免措手不及,更何况此时的皇属军营内已是乱作一团,连第一轮攻势都未能抵挡得住,全盘溃散。
黑烟、烈焰、血影、刀光。覃凌硕仰头僵立,被遮的日盘在他眼中犹如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几乎吸走了他脑中残存的所有神智。惊呼、惨号和请示的声音在耳边此起彼伏,昏乱中他连副将的叫喊声都听不明白,根本不能发出任何有效的军令。中枢指挥系统的短时瘫痪基本上决定了整场战事的结局,从长林军最初发动攻势到拿下主营,居然总共还不到两个时辰。
萧元启率领亲兵飞速奔入战场的时候,天光早已大亮,康王被亲卫们拖上坐骑强行撤离,四周几乎全是倒塌的营帐、撕裂的王旗与遍地横陈的尸体,唯有数小股散落的战力犹在抵抗。
追击残兵的东青拍马冲在前方,挥刀直取一名仍在坚持指挥的敌将,一时没有注意到身后有长枪刺来。
剑锋自旁侧挥出,将枪柄挑飞,萧元启纵马而过,向他稍稍扬眉,“你小心些。将军呢?”
东青忙点头致谢,遥指东面,“敌军左右翼已全数切断,将军去了蝎子岭。”
萧元启对周边说不上熟悉,但大概的方向还算知道,纵马向东奔行数里,前方已有掠阵小队迎了过来,将他一路引领至中军帅旗下。
蝎子岭名为岭,其实只算是矮林茂盛的一片野坡,远处遥望似乎无人,近前方知高及眉额的白茅丛中,已预伏了密密的步兵方阵,静静等候。
此时各营战报已陆续由传令兵们飞驰送到,萧平旌仰首默算时辰,素缨长枪紧紧地反握在掌中。
大约半刻钟后,负责清扫主营的东青飞骑而来,近前禀道:“将军,覃凌硕冲出主营向西,大约已有一个时辰了,依然未见回返。”
“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