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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位医扁鹊说过:“人之所病,病疾多;医之所病,病道少。”意思就是,普通人所忧虑的是疾病的种类太多,而医生所忧虑的,却是治病的方法太少。
能多知道一种裹伤之法,对于医生陈无咎而言,当是巨大的收获。
然而就在陈无咎越发被提起兴趣时,黑夫接下来的话,却泼了他一瓢冷水。
“传授我的老者嘱咐说,此法可谨记于心,用于自救,但切不可外传……”
“果然如此……”
陈无咎大失所望,但心里却能够理解,因为医者这一行当,最为讲究师门传承,在最后一位医扁鹊死于秦太医的嫉贤妒能后,医家四散名存实亡,不同流派之间更是相互提防,敝帚自珍。
尤其是秘方,更是绝不外传!
要知道,传说第一代医扁鹊,在拜长桑君为师时,也经过了十余年考验,然后长桑君才愿意传授,且对其嘱咐说:“我有禁方,年老,欲传与君,君毋泄!”
所以那位“老者”会要求黑夫保密,也情有可原。
这是行业规矩,陈无咎也不欲强求。
然而,他正打算放弃时,黑夫却又故作犹豫地说道:“话虽如此,但快十年过去了,那位长者也不知是否还活在世上。我思来想去,这裹伤之法,仅我一人知道是无用的,还是要流传开来,尤其是让医者知晓,才能让更多的人受益。”
黑夫朝满脸惊喜的陈无咎拱手:“黑夫愿意将此法演示给陈医师看,但却有两个条件……”
“还有条件?”
陈无咎皱起眉来,上下打量黑夫,还以为他是想用此法换取些利益、钱帛,心中遂有些看轻黑夫,但还是点了点头:“你且先说来听听。”
“其一,作为我演示裹伤之术的交换,还望陈医师能给公士豹,使用最好的金疮药!确保他活下来,何如?”
金疮药,是治疗刀剑创口的特制中药,后世常见的云南白药,就是金疮药的一种,但仅能做到止血镇痛,远没有一些武侠小说中所描述的那样神奇。
听了黑夫的“条件”,陈无咎顿时愣住了,而后笑道:“原来如此,黑夫屯长,你说了半天,原来是在打我手里那‘千金良药’的主意啊!”
……
黑夫在安陆县时就知道,这时代的医生,已经分出了好几个专业种类。
有食医,相当于后世的营养师,宫廷或者大贵族家里才有,负责为诸侯贵族调整食谱,顺便治疗他们大鱼大肉吃多后的消化不良、肠胃疾病。
有疾医,这是最常见的,治疗头疼脑热疾病。
有兽医,顾名思义,就是专门掌疗牲畜疾病的。
有小儿医、带下医,分别对应儿科和妇科。
还有疡(yáng)医,掌肿疡、溃疡、金疡、折疡之祝药刮杀之齐也……说白了就是古代的外科医生。疡医里专门治疗金疡,也就是刀剑伤的人,又称之为金疮医,眼前的陈无咎便是其中一员。
裹伤、针砭、用药、刮杀,是金疮医的四种疗伤手法,但黑夫却只会一点战场救护,包扎伤口止血,这仅能让东门豹不要失血过多而死。若想让他痊愈,还得靠金疮医陈无咎的治疗。
然而,刚才探望东门豹时,黑夫便明白了,这一千多人的军队里,仅有陈无咎和他小学徒两个医生,必然照应不过来数十上百的伤患,他们只负责为将军、军吏治伤。至于其他人,随便应付一下就行。
而根据军吏级别的高低,医者对其看护程度也大不相同,黑夫能猜出来,对杨熊、张齮(yǐ),陈无咎肯定会细心照顾,用上最好的金疮药;对百将、屯长,则用一般的药;至于东门豹这样的什长伍长?舍不舍得用药还得另说……
所以黑夫有点担心,东门豹虽然血止住活下来了,但他的伤并不轻,指不定哪天就疽发身亡!
古代对于抗感染和破伤风没有什么办法,伤口一旦感染,那就只能靠伤员自身的抵抗力来熬过感染期,所谓的“疽发身亡”,其实就是伤口感染引起并发症导致的死亡。因此,在冷兵器时代,伤员死亡率非常高,重伤基本上就是等死,轻伤也只能听天由命,倒霉起来谁都救不了。
但也有例外。
黑夫和军队里杨熊的老部下闲聊时,听他们说,杨熊是将门子弟,他的父亲,乃是大名鼎鼎的左庶长杨端和!
杨端和曾随王翦攻魏伐赵,拔取邺城,战功赫赫。但在几年前,杨端和与赵国大将李牧作战,曾经受过伤,“身中大创十余,适有千金良药,故得无死”。而为杨端和治疗,为他使用“千金良药”的,就是眼前这位来自咸阳的医者陈无咎……
所以,陈无咎手里肯定有师徒相传的秘方!虽然此物不可能跟后世的特效药相比,但或许能让东门豹活下来的几率,大大增加。
黑夫说完自己的条件后,定定地看着陈无咎,他希望陈无咎不是一个目光短浅的人,能接受这个条件。用后世止血包扎方法,换他对一个什长公士悉心照料,使用贵重的金疮药保其性命,这笔买卖,一点都不亏。
陈无咎背着手思索片刻,才道:“此事并无不可,我可以给那公士用药,保他活命,但是,我还想听听屯长第二个条件!”
黑夫已经在心里思索多时了,立刻道:“黑夫虽然是第一次上战场,但眼看攻地拔城,士卒多有受伤,但营中军医稀缺,千人之率,仅有两人为医,难以及时赶到战场救治伤卒,故黑夫有个想法。”
他拱手道:“黑夫学得的裹伤包扎之法,其实并不难,若能让每个屯,或者每百人里,有一位兵卒习得此法。如此一来,在战场之上,他便能及时为伤卒止血,或许就能救回他们一条性命!”
黑夫今天为本屯和其他屯的人包扎,赢得了他们敬仰感激的目光,不少人甚至朝他稽首,感谢救命之恩。经过此事,黑夫突然想到,若是能将后世的医护兵制度搬到秦国来,是不是能挽救更多人的性命?
“黑夫人微言轻,但却听人说,陈医师乃是咸阳名医,世代都作为医官,或许能将此法连同黑夫的想法,递交咸阳,以达上闻……”
言罢,黑夫对陈无咎深深一揖:“这便是黑夫的不情之请!”
陈无咎有些愣神,若说黑夫的第一个条件,他还能猜测出来,那么,第二个条件,却是他压根没想到的。
“让每百、每屯都有人学会裹伤包扎之法,及时为伤员止血?”
想法的确不错,但陈无咎既没有拊掌大赞,也没有大呼天才。
他只是想笑,笑黑夫的天真。
“就算在战场上将伤卒救回来,那又如何?”
陈无咎无奈地摊开手道:“营中的金疮医者,依旧只有一两人,上百伤病,岂能个个都能照应过来?吾等只能尽力保住军吏性命,至于大多数人,依然会不治而亡,此乃天数,如何改变?”
不同于普通人几天训练,就能掌握的裹伤包扎。针砭、用药、刮杀,这些专业的技术,非得经过数年甚至十多年的医学训练不可。而且治疗效率很低很慢,秦国的医学虽然是同时代顶尖的,但也找不出来那么多医生来当军医啊!
再说了,好的金疮药,价格堪比黄金,哪能普及到每个伤员头上?
然而黑夫接下来一席话,却让陈无咎叹为观止。
“医师说的没错,救回来后,军医无法全部照应,可能最终还是会死去,这或许,就是天数……”
黑夫也没办法,他又不是专业的医务人员,就是个学过几天战场救护的半吊子,科普点后世的消毒常识还差不多,让他穿上白大褂动手术治病救人?让伤员们起死回生,活蹦乱跳?别开玩笑了。
救人,比之杀人,难了岂止十倍。
就算给他一个百度系统,他也办不到,在进入现代之前,拥有各种特效药之前,伤病员的生死,真的只能说是天数,消毒包扎,然后撑不撑得过去,得看运气。
黑夫加重了语气:“但在战场上救或不救,却是人事!”
“我听人说,昔日越王勾践,士有疾病不能随军从兵者,吾予其医药,给其糜粥,与之同食。”
“齐将军司马穰苴,也是对兵卒问疾医药,身自背负之。”
“魏大将吴起,与士卒分劳瘁,有士卒患疽,则亲为吮脓血。”
“这三位都是一时豪杰,名将,他们难道不明白,仅靠一人之力,仅靠不多的医药,不可能救助所有士卒的道理?”
“但战场上的及时救护,不仅是救回受伤士卒性命那么简单,也能让未受伤的士卒安心,让彼辈觉得,自己就算尽力作战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