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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躺着的人似乎睡得不安稳,嘴里嘟嘟囔囔说着酸的甜的。他身边的宫女倾身去听,向大家传递李隆基的意思:“甜的,咸的。”
“……石榴。”李隆基喊出了这两个字。
于是石榴被那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宫女给推上前去。石榴伏在枕边,轻声问:“郡王,您找石榴有何吩咐吗?天不早了,您早些休息吧!”
“左……左寸心。”大概是醒酒汤的效果,李隆基迷迷糊糊中伸着胳膊四处抓挠了一会儿,攥住石榴的右手不放松。“左寸心……本王记……记起来了,左。”
石榴不便抽手出来,扭头问她们:“诸位姐姐,左寸心是什么?可是郡王要吃此物?”
“是指把脉。左手寸处脉象即心相。”太医也站在一旁。看来她走的那段时间,这屋里又惊动了不少人来来往往。
石榴不侍夜,郡王又抓着她的胳膊不放,一屋子人只好陪着,以示这不算侍夜。第二天郡王醒来时,值夜的宫女们仍兢兢业业候在他床前。
“怎么回事?”他想揉揉眼睛,再抬眼,对上了石榴黑着眼圈充满怨恨的目光。
“郡王,您终于醒了,请放开婢子的胳膊。”石榴忍着困意,往回抽手。
“我……我们昨晚没怎样吧?”李隆基松开手,看到石榴腕上果然有一道红印。
“有。婢子斟酒累晕了,您喝醉了,然后您答应带婢子去见太后。”石榴揉着胳膊,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您还赏了婢子半年休息,一匣金豆子。郡王,您该不会全忘了吧?”纯粹是想一睹太后风采,顺便讨要一点精神损失费。再稍带着考量考量,此人有情义否,会不会带上被留过宿的宫女去向太后讨个恩典。
听到太后二字,李隆基酒醒了大半。他半撑着坐起来,认真看着石榴,尔后笑道:“你哄我。”
“郡王,您别赖账。”石榴别过脸去,拿袖子遮住眼睛嘤嘤诉道:“我怎么这样命苦。不吃不喝服侍了郡王一夜,天一亮酒一醒您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了,命苦呜呜。”原来薄情寡义如斯么?
“你们都辛苦了,先退下吧。”李隆基挥挥手遣走其他宫人,懒洋洋地重新躺回去,拍拍枕头说:“没哄我呢,就自己上来,宽衣解带,再跟本郡王温存一会儿。哄我呢,就主动把荷包留下,当做罚金。来吧,本王虚榻以待。”
石榴放下袖子,很爽快地把荷包解下来丢过去:“郡王英明,莫非昨晚诈醉,才记得如此清楚?”
李隆基接住荷包捏了捏,瘪的,笑着塞进枕下,指指脑袋说:“真醉了,现在头还晕。以前也常常醉,我在慢慢练酒量。我醉了而你醒着,你又有口谕护身誓不侍夜的,多半是我吃亏,故断定你哄我。”
说罢,将胳膊枕到脑后,摆出一幅淡然姿态感慨道:“像你这样的人,若落到了我手里,我定会将往日所受的暗亏全都找补回来,少说也要把你折腾个半死吧?你除了腕上红痕,别处并无一丝半点伤损,实在不像我的作风,唉,你该烧香拜佛庆幸自己不是我宫里的人。”
“您英明神武……婢子告退,得回去补觉。”石榴懒得揭穿他,打着呵欠要走。
“等会儿,见太后的事,可以允你。”李隆基伸手拦住她:“正月初一,我会到含元殿参加朝贺,到时候你跟在后面捧礼盒即可。你回去想想,给我列三个礼品单子,一份贺太皇太后,一份贺太上皇,另一份贺太子登基。”
“多少两银子都可以吗?”石榴想了想,去含元殿看朝贺的吸引力很大。就点头说:“办一份贺礼足矣,贺新帝登基。”
“咦,你不奇怪我为何要把这样重的差事交给你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李隆基反问她。
石榴伸出手,呵欠连天答道:“给钱吧,郡王。您不问我会不会贪墨您的银子,我自然乐得接您的差事。我备的礼品,绝对有把握在初一晚上让新帝继续宠着您,若办不到,情愿给您特制一罐子佐酒小食,外加悉数奉还货款。”
“正经的。”他从暗格中抽出一个匣子,递给石榴:“比一匣金豆值钱。你爱贪就贪去,总之,见太后,我答应了。一匣金,我答应了。休息半年,这个可以先休息到正月,忙过新帝登基,再继续休到四月。你说我答应过的话,我一个不漏悉数做到,愿求你明日再来此室斟酒。”
“别,没那些事。”石榴困极了,没有精神分辩下去,搂紧了钱匣子胡乱应付:“情啊爱的,谈起时费心经营,伤神;谈久了难免要夜夜侍寝,伤身;谈不拢时,徒添愁肠,伤心。我昨夜听会了一个新的词,太医说叫做左寸心。”
“左寸心怎么了?我记得醉倒前想替你把把脉,就是搭在左寸处。”
“连医术最高明的太医都需要通过左寸诊脉来观其心,还不一定诊得对。我一个脉象都不会把的人又如何去判断人心善恶美丑呢?索性全当是好的,不去细究他是真心好还是假意好,糊涂度日罢了。譬如我不会烤蛋糕,您也就不会给我金豆子。”
李隆基坐在榻上,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样说。但她说的又都是实话,自己最初留下她,的确因为她会做新奇糕点。只能先说:“石榴,你困了。前言不搭后语,回去睡吧。睡醒了好好琢磨该备哪些礼品,我会派人过去协助料理。”
“不用协助……石榴会替您呈上日月当空之饼,这个饼呢能保你们一家继续安乐、不用跑去庐陵嚼野菜。算友情价卖给你家,仅此一次特价,没有下回。”揉揉眼睛,搂着钱匣子,石榴躬身退至门口,从宫人手中接过斗篷,摇摇晃晃迎着朝霞走向司膳坊。
唉,学雷锋,做好事,最后一项本事,就卖一匣金吧。
磨粉做饼
麦饭石做成的一架小磨盘支在木底座上,吱呀吱呀随着手柄的节奏慢慢碾过。石榴坐在桌边,时不时往磨盘上添些料,细小的果仁颗粒被接到袋中,由下一个磨盘继续研磨。十道磨盘走过去,还得过三遍箩。食不厌精,磨多少遍都不嫌多。
桌上堆满了半尺高的白布口袋,里头装着松子仁、炒熟了的甜杏仁、胡桃仁、婆淡树上结出来的巴旦木、银杏仁、白芝麻、柏子仁、葵花子、榛子、南瓜子、莲子、薏珠子等。桌下还堆着磨好了的五谷五豆与栗子粉。整个蜜饯房都没地方下脚走路了。
“师傅,它们能和成面吗?”石榴摇着磨盘,感觉把白芝麻放进去更像是在磨芝麻酱……这已经是第五次调干果调磨盘调人手进她们的屋子干活了,前四次都不太成功。
哑师傅握着银勺,一点一点地去兑各种果仁微粒与谷粉栗粉。她把全副精力都集中在鼻尖,顾不上回答石榴的问题。每一种果仁都有自身的香气,而不同的香气混在一起将形成更奇妙的混合体。闻起来和做出了的效果又会不一样,所以调配这些东西需要非常敏锐地嗅觉和老道的经验来配合。
去含元殿当然要隆重地办起来,不能拿张纸写个字了事。这年代没有泡打粉,正统饼干并不好做。石榴先向哑师傅请教,选什么材料烤制酥饼会比较好吃。没想到哑师傅听石榴说是要拿去当朝贺礼品时,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一心要将它制成收官之作,作为自己在蜜枣制作巅峰之外的第二个高峰。
哑师傅重新焕发了无尽的精力,每天第一个来到司膳坊,严厉督导着被调来的人手按着时辰上磨。屋内还设了小小的供奉处,上面列着颜宫人先人的画像,新鲜瓜果和香花都供在画像前。
大概这是某种家族仪式。石榴看着她师傅每天都虔诚地叩拜画像,觉得整个屋子都神经兮兮起来了。但还是配合着哑师傅捣腾这个仁那个仁的,就算实在做不出来也没有多大关系,她还有月饼当替补。这份礼要的是饼上的字“日月当空”,饼好吃固然锦上添花,不好吃也凑合得过去。
石榴最大的本钱是提前知道了历史,时下无人肯真正相信的“武后称了帝并且没被推翻”,也许武后本人也不确定这事儿能成多久吧?
她决定最后动用一次本钱,见证完武后称帝,就金盆洗手,再不涉足。
最开始只是想着,哪天要投奔女皇时,把这个字弄成祥瑞,然后拿一大笔封赏或者混个宫官。后来听小槐子说他在给皇上试膳,石榴意识到,皇上和太后之间的战事根本就不是简单的你输了我赢了这样简单的薄薄一页纸。什么改朝换代血流成河李家死了多少人啊造就了多少冤案啊,至少他们以后会追封、会平反。而无辜宫人却在作垫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