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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夫人垂眸,拈着棋子的手指一点一点加重力道。
他语声柔和:“只是小女孩,却最喜欢意境洒脱、豪放的诗词。长大一些之后,喜欢读史书,很有自己的见地。这些与我一位故人一样。由此,我这些年视她如爱徒,她喜欢学什么,我就教她什么,自己有心无力的时候,便请人代为教导。”
“……”周夫人清了清喉咙,“那多好,是益安的福分,亦是我的福分。”
“嗯。”程阁老笑了笑,“也是我的福分。没有她,我与周夫人,还是天涯咫尺,各自为安。”
周夫人撑不住了,手里的棋子随意落下,站起身来,“已经耽搁阁老许久,多谢阁老赏脸。告辞。”
程阁老没说话。
周夫人转身,缓步向门口走去。
“后悔么?”他语气寻常,仿佛在询问的只是最寻常的小事,“恨过么?”
周夫人停下脚步,脊背挺直得有些僵硬。
程阁老继续说道:“不甘么?——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有这些心绪。”
周夫人闭了闭眼,让自己忽略掉无声落下的泪。吸了吸气,又轻咳一声,语气仍如平时一般平静:“后悔,不甘。但是不恨——不恨你,也不恨自己。”
程阁老站起身来,并没动,只是望着她。即便是往前一步,都会吓到她。他不能那么做。
“我知道,你想听我对过往说点儿什么。我说。未免琐碎,你听着不要心烦才好。”
“不会。”他说,“你说。”
“你曾做过你力所能及的一切。”到此刻,她愿意把一些旧事、旧日心绪如实相告,“我也不是无所作为,我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有那么一段日子,我是可以为你和姐姐拼上性命的,真是那样打算也那样去做的。可是……毫无用处。”
程阁老的手背到身后,紧紧地握成拳。
“家族,这两个字,是一些人的福,也是一些人的劫难。你我皆如此。”周夫人含泪而笑,“家族面前,我的生死不重要——不是谁告诉我的,是我亲身经历明白的。那时起我就知道,成眷侣的有情人真的是太幸运,我没那份福气。”
程阁老闭了闭眼。
她继续道:
“最后一次,你去找我,要带我走那一日,我已经明白了那些。
“那一晚我都在想,要不要自尽,让我的家族失去我这个可以随意拿来利用的人。
“又想,我可以为了你自尽,向你证明,曾经的一切,我都是出自真心。
“可是,之后呢?你不会过得更好,姐姐也会陷入绝境,会被逼迫着嫁入周家。我那时还有一丝希望——我生不如死,没事,姐姐能如愿就好。
“就这样,我嫁了。我真的以为,姐姐遇到的人与你一样,他会娶她。
“起初的日子,姐姐特别不安,经常去看我,我如果有一丝不如意,就等同于她的噩梦。
“我告诉自己,把别的都忘掉,只过好眼前的日子。那些最好的人,最好的东西,我不配拥有。
“没想到,清音出生后不久,姐姐病故——其实她是上吊自尽。我爹娘视为奇耻大辱。
“从那之后,我其实已经是个死人。心死了。我做过的一切努力,没有任何回报,不死又能怎样?
“最终让我活过来的,是一双儿女。
“还有你。”
说到这儿,周夫人抬手拭去脸上的泪,笑着回眸看他,“我怕看到你,但又愿意见到你,看你好生生地活着,已经心安。
“我最怨恨的人,是家人,是姐姐的意中人;我不恨你,不恨,更没有不甘。
“你注定不该在成婚之前与人生情。
“你我之间,是一局死棋。
“如今的程阁老,更是我配不起的人,我有一丝惦念都已是亵渎。你两袖清风,随时可以放下一切,别人做不到,我尤其做不到。
“生儿育女,不是让他们受尽折磨,更不是让他们因为自己蒙羞——很可惜,我早就明白,却到如今才肯为这道理有所作为。
“我这一生,最后悔也最庆幸的事,是与你相遇结缘。”
她笑意更浓,眼里的悲凉也更重,“阁老,日后再相见,能如友人的话,也罢了;再有让你我记起旧事的情形,还是能免则免吧。”
程阁老凝视着她,良久,缓缓点头,“感激你对我说出这些。你的心思,我自认很明白。我要的,也只是你安好——偶尔相见,喝一杯茶,说一说话,便已足够。在你再不愿相见的时候,便是我退回到原点远望你的时候。”
“同样的,我也谢谢你。”周夫人转头看着前方,泪水再次到了眼底,语气有了一丝哽咽,“若有可能,不要孤孤单单地度日,把日子过得多一些欢喜。这是我近日在佛前的祝祷。”
语毕,她举步出门。
程阁老转身推开窗户,望着楼下。
等待她下楼,望着戴着帷帽的她上了马车,又目送她乘坐的马车离开视线。
没有人知道他此刻的心绪。
没有人知道他是否曾为这女子心碎、心疼得落泪。
那一段情缘带给他的一切欢喜、痛楚,只有他知道。
·
唐府。
薇珑与唐修衡没正形地闹了许久,末了依偎到他怀里,说起自己今日的感触,“不是太久的伤心,不是真的心结,娘不会那样。说到底,她就是看你性情变化太大,才特别自责、内疚。”
“的确是。”
“可是,到底是什么让你的性情转变的?”薇珑搂紧他身形,“你从不肯跟我说,今日说一说,好么?”
“说了又有什么用?”他不想提。
“没用我也要听。行不行吧?”薇珑耍赖,“今日不说的话,往后每日见到你都会没完没了地问。”
“……”唐修衡无奈地笑了笑,“行。真是拿你没办法。”
第55章 更新(万更)
心路、融洽、美人计
“就知道你对我好。”薇珑解释道; “把原由告诉我,让我知道症结,日后最起码不会无意中碰到你的痛处。”
“知道你是好心。”唐修衡转身平躺,手抚着薇珑的长发; 眼眸看着面前虚空; 征战岁月中的一幕一幕,袭上心头,“性情有所转变,具体是从何时起,我也不是很清楚。……”
随着他的讲述; 昔年他曾经历的腥风血雨在薇珑心海浮现。
让唐修衡说心里话,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在沙场上扬名天下。
年幼时习武; 是因为父母、师傅都说他是习武的好苗子,他也享受习武过程中一次次突破自己的体能极限,更惊喜于武学带给自己的诸多领悟。
真正的武学; 初衷只是强身、修炼心性。他很早就明白这道理; 从没想过用绝佳的身手去杀人。
林同之类的因为矛盾动手的事; 他自问只是打架——真动武的话; 林同的骨头早已化成灰; 他也早因此获罪。
骨子里; 他厌恶战争。
可是,一时的冲动之后,命运之手把他送到了军中。
身在军营,最初的日子; 唐修衡听到远处战事的消息,都认为与自己无关,打心底觉得那种事与自己是风马牛不相关。
他那时的乐趣在于交友、与阿魏小刀琢磨生财之路。
在皇帝的安排之下,军营中的人只知道他是唐意航——离开京城之前,皇帝赐给他的字——没有人知道他是临江侯,出自京城望族。
所以,最早他在军中,只是从七品的小芝麻官,管着一小撮人,每日里敷衍着上峰,尽量让自己和这些人更为惬意地度日。
然而战火肆意蔓延,烧到了他所在的军营,烧到了他和弟兄们身上。
两军阵前,任何人都没有退缩、逃避的余地——想活命,就要拼命杀敌,你少杀一个人,意味的就是弟兄多一份凶险。他最初的军功,是抱着这心思立下的。上峰不会管你是何心思,看你是可用之才,便会提拔,他很快升任至从五品的官衔。
对他而言,当时只是弟兄更多了,肩上的责任更重。他要让自己的人在战场上活着,还要扬眉吐气地活着。
如今想起,唐修衡都奇怪自己的迟钝:很长时间都没意识到战争意味着的是什么,堪称一桩奇事。
在那样的时刻,他只是唐意航,一个白日冲锋杀敌、睡前与弟兄们把酒言欢、梦里想着生财之道的一个不着调的人。
可他又分外怀念那时期的自己。
那时,他还是母亲心里的那个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