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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来得及看清,却也没有再回头看一眼的空隙了!多少人辨认出她的耳环和容貌,朝她挥刀而来!
崔季明两耳鸣鼓,她发出了一声自己都听不真切的嘶吼,好似背上中了一箭,卡在铠甲之间的缝隙里,好似有箭头划过她的头盔弹开,好似又有刀从她耳侧划过,打掉了她的耳环。
她什么也不知道了,眼前什么也看不清,不少叛军或自己人惊恐的脸从她面前划过,她只知道喊叫着挥动长戟!
崔季明一瞬间最庆幸的事情,就是没有带非要想打仗的考兰来。
他是多少年命苦,好不容易长大到今天,不该死在大邺内乱的战场的。
这个想法在她脑内凝聚了一秒就随之消散,她只感觉自己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在想,也什么都想不起来。
都是穿着甲,只能凭头巾和衣领辨认是叛军还是我军。
崔季明不知道她有没有伤到自己人,但她与这战场上所有的士兵一样,已经顾不上关注这些了,所有她视线范围内的人,都要杀,不杀她就活不了!
不杀她就活不了!
或许是她攻势太猛,周围竟短暂的被她螺旋的横扫,清出一圈空隙,她喘了一口气,金龙鱼踉踉跄跄的踏着别的战马的尸体,崔季明回过头去。
然而步兵也没有逃,虽然他们逃也活命几率不大,但应该逃的啊。
他们与掉下马的骑兵正在短兵相接,不少弓兵还在靠后的位置不断放箭。
而外头渡船而来的叛军步兵,已经持盾列成了阵挡在周围,好似给这混乱的战场画上了一圈边界。或许还有没完全结阵的空隙,但微弱的月光之下,崔季明满脸是血,她昂首看不清状况。
她在马上,喘着粗气还在想剩下的兵力还足不足以列阵,如果列六合阵能不能机动的破开对方的盾阵而逃?
有没有这个可能——
就在这思考的间歇,崔季明只感觉远处盾阵薄弱的一角,骚动了片刻,她紧接着就看到一小队骑兵给盾阵冲开了一个两马并行的小口,撞了进来。
为首的人……是贺拔公。
崔季明只感觉自己心头停了片刻。
她此刻没有任何得救的感觉,条件反射的持长戟击向背后的突袭者,目光却向贺拔公的方向望去。
崔季明觉得自己眼泪都差点掉了下来。
因为闯入包围圈的,真的是一小队骑兵。他们几乎都受了伤,显然是刚刚从西侧的战况中逃脱,剩余人数怕是不及来时的十分之一,却再次冲进战场之中。
或许贺拔公是因为她还在这里?
是他不想远远逃走看着自己带出的凉州兵送死?
还是那些跟他而来的凉州兵中,也舍不得自己还在奋战的战友兄弟?
贺拔公当真不该来的。
崔季明觉得自己是可以死的,但阿公不该死。
对方的盾兵几乎是迅速合拢,以几倍的兵力去聚拢向贺拔庆元攻开的那一个小豁口。贺拔公骑在马上,一边奋力挥长刀,一边似乎还在寻找崔季明的身影。
战况已经很混乱了,崔季明看见了他,她头一次见阿公面上露出如此不安的神情。
她忽然想起,蒋深曾跟她颇为感慨的说起过,她被龙旋沙所埋,阿公前去找她。四处找不到人存活的痕迹,不知道是谁先发现的她,喊了一句,阿公从马上下来,跑的一个趔趄,扶在地上一把,才稳住身子。
是很小的一件事,她却记着了好久。
原来那时候,阿公吓成了那个样子啊……
崔季明想尽力的朝他靠拢过去,然而郓州城内涌出的骑兵数量,就远胜过他们,有不知道多少人死在脚下,却好似有更多的人朝他们靠拢而来。崔季明听见了脚步和盾牌挪动的声音,她杀得失去理智,却知道是盾阵在一点点缩紧包围。
这是常用的法子,长枪横在盾牌的缝隙之间,让他们人挤人肉贴肉,被一点点扎穿在越缩越小的盾阵之中。
崔季明惶恐了起来。
她不该慌的,这种状况下她绝对不能慌的!
但心是管不住的,死亡的恐惧笼罩,夜幕之下,她不知道身边自己的人还存活多少,拼命砍杀着靠拢来的骑兵,几处负伤,胳膊上扎了几枚箭矢,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状况,只想在混乱的战况中,找到贺拔庆元!
忽然有一匹马朝她撞来,崔季明回头就要将劈砍而去,却被一只手一把抓住了胳膊。
她看见了阿公的脸,傻了一下喃喃道:“阿公!”
贺拔庆元骑在马上,他看着崔季明满脸是血,身后几枚箭矢立着,不知道是伤了她还是卡在铠甲缝隙中。左边臂甲已经掉了,一条胳膊上看上去伤的几乎要废掉了,而她自己丝毫没有感觉,还在死死握着长戟。一个人身边好似能摞起层层尸体,不知道她发起疯来杀了多少。
贺拔公嘶哑着声音,高声吼道:“往河岸方向撤,为了围挡你们向南冲的趋势,他们太多步兵来了南侧,一旦盾立成了排,他们回撤不易,咱们更快。靠河岸的方向应该步兵更薄弱!”
崔季明胸口起伏着,说不出话来一阵猛点头。
她偏了偏头,看见贺拔公背后,腿上扎了几枚箭矢,他腰侧也有一处看起来很深的伤口,正在潺潺涌血,血在夜色下,都变成了黑色。
崔季明惊了一下就想开口,贺拔庆元却摆了摆手。
贺拔公此刻似乎吹响了哨队所用的令哨,然而很多人已经听不见了,他无法,只得先一刀劈向眼前冲来的骑兵,片刻间隙内拿出鸣镝,朝空中射出。
这会儿能听见的活人多了些,然而……也只是多了些而已。
贺拔庆元拽了一把她的缰绳,让她跟紧他,对着身边的自己人嘶吼着。一些听到鸣镝和他说话的骑兵和步兵,也在努力辨认着方向,紧紧朝贺拔公而去!
眼前的状况已经太不乐观了,对方骑兵损失相当惨重,他们杀了多一倍的叛军,然而己方所剩也并不多了。
贺拔庆元不停的喊些什么,崔季明耳鸣相当严重,似乎是刚刚有人的枪柄撞在了她头盔上导致的。她与所剩无几的骑兵队伍,朝盾阵中还算宽裕的靠河岸那一段而去,这一段的冲刺使得马蹄高高扬起,几十匹战马踏向了盾阵中最薄弱的位置,藤盾倒下,十几枚长枪刺出去,刺穿了几匹马的腹部。
那那些战马没有倒下,疯狂的朝外奔驰,就这样生生踏死十几个步兵,撵出一道血路缺口来。
崔季明就看着贺拔庆元膝下的战马被刺穿,那匹黑马,阿公养了两三年,它嘶鸣一声腹中血如泉涌般喷出,强行踏开几人,朝外突围出去。
而后头,叛军的骑兵发现了他们的动向,紧随其来!
跟随的己方步兵没有他们的速度,很快就被叛军的骑兵从背后追上刺死,而叛军却毫不停留,他们的目标却是贺拔庆元!这样的阵仗,比预估多出不知道多少倍的死伤,怎么可能再让贺拔庆元逃脱!
他们慢了一步,前头突出去的十几个骑兵超出一段距离,金龙鱼似乎也受了伤,跑的慢了几分。崔季明就听着后头,好似谁的马嘶鸣一声,翻滚倒地。她回过头去,就看着贺拔公从倒下的黑马上甩落在地,她条件反射的就拽住缰绳,撤马回去。
同样反应的,还有跟崔季明突破包围的十几人。
贺拔庆元感觉自己左腿似乎摔断了,他吃力的爬起身来,回头便是追来的叛军骑兵,而眼前崔季明等人居然还在回撤,想要救他?!
贺拔庆元看着跑出去一段的崔季明调转马头就要朝他而来,他惊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崔季明似乎是哭了,脸颊上两道泪冲刷着干涸的血迹:“阿公!河岸两侧是死路,我也走不了的!都是死路我也要跟你一起!”
贺拔庆元吼道:“上船,如果划不动船就凫水!死也别死在老夫眼前!别在这儿跟我说一起等死的话!”
崔季明还想说什么,却看着跟她一起冲出来的十几个骑兵中,年纪最长的那几位忽然靠拢过来,一把拽住了崔季明的缰绳,逼着她停下马来,命令几个年轻的骑兵道:“你们撤!一起撤走——我们给贺拔公当了十几年的兵了,慢你们一步也不要紧。”
崔季明拽着他胳膊,要他松手:“你懂什么!你放手!”
七八个老兵朝贺拔庆元而去,拽住崔季明缰绳的那个笑了笑:“三郎,你才十七,他们几个有的才刚十六。老的给年轻的让道,千百年来都是这样的。”
他这话说的如此简单,如此理所当然,跟她的姓氏、家世毫无关系,只是因为她还年轻,不该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