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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尘缓缓移步,蹙眉细想,一转身,对碧瑶道:“换朝服,去武台殿。”
武台殿前,晏奚站在皇上身后不远处,心急如焚。阶前执刑内侍往上看来,他不动声色地将足尖向外挪移,阶下会意,动杖行刑。
几名大臣除去官服,俯身撑地,笞杖在内侍手中高高举起,半空中划出一个凌厉的弧度抽上脊背,“啪”的一声震响,不过数下便已鲜血横飞。
血色点点,落上青石地,接连不断笞杖落下的响声,听得人心惊胆战。好在执刑内侍得了晏奚暗示,明白皇上是要杖下留人,手下声势虽骇人,却都留了余地。否则重笞下去,不用见血便能摧筋裂骨,这些文臣们又哪里经受得住?
秋风肃杀,卷得殿前广场之上枯叶乱飞。皇上负手立在高高撑起的华盖金伞之下,冷眼看着下方继续死谏不休的大臣,面色淡淡,喜怒难辨。
天帝入葬东陵,牵扯到帝后合葬的事宜。按仪制,天帝生前所册封的孝贞皇后、殷皇后以及事后追封为和惠太后的莲贵妃都应该合陵同葬。然而却有不少大臣认为和惠太后先后侍奉过穆帝与天帝,此时不应与天帝合葬,因此上书表示异议。
但意想不到的是,皇上看过奏表后,居然降旨开穆帝陵,迁太后灵柩入葬。这一来朝臣们更是无法接受,连日具表奏谏,面折廷争,竟逐渐发展为太后是否能入葬皇陵的争论。今日一早,有名殿院侍御史怀揣奏表长跪武台殿前,又是为了此事。
皇上置谏不纳,命人将坚持苦谏的御史逐出殿外。谁知这位侍御史竟手抱廊柱大声疾呼:“陛下能开天下士人之言,何以独不听臣之谏?臣今日以死谏言,以正天听!”说罢返身就撞往廊柱上,若不是内侍拦得及时,当真就要血溅朝堂。
这一来激起在场大臣们同心之气,纷纷趋前跪奏,言辞激烈。却谁也没有料到,一向宽仁的皇上当场震怒,即刻下令架出为首的两名大臣廷前笞责,命众臣出殿观刑,再有敢言此事者便按此例,严惩不赦。
“陛下此举有悖礼制,臣窃恐社稷危乱,为陛下忧之……”秦国公话未说完,便见皇上龙袖重重一甩:“带下去!”
立刻有两名内侍上前将秦国公架起来,群臣大惊,旁边的长定侯连忙叩首苦劝道:“陛下开恩,秦国公元老之臣,年事已高,岂能承受得了这笞杖重责?”
众人一边求情,秦国公却一边仍是死谏,“不以礼法,国之将危,臣死不足惜,还请陛下以国为重!”
皇上平素对这些元老重臣礼遇有加,今天却像是动了真怒,目视前方,眼角也不曾往下瞥一下,那副神情绝然坚冷,无端令人心寒。
湛王在旁看得透彻,这段时间整顿亏空,皇上手段之利落,决心之坚定,行事之彻底,让朝中不少人闻风自危。今天这些大臣中有些的确是食古不化,抱着礼法不放,却有更多是妄图借此生事,搅乱朝局。皇上今天一反往日从谏如流的做法,甚至不惜行廷杖之举,显然是心中有数,有意为之。面对这些仕族阀门、皇亲公侯,想要将亏空顺利查下去,必要有雷霆手段慑服朝堂。所以对于皇上的冷酷行事,他不能劝。
但他身边的灝王性情仁和,眼见情势愈演愈烈,终于忍不住上前劝道:“陛下,朝事有异议,大臣劝谏并无过错,即便所言不当,也应宽以待之。陛下此举,恐使今后谏官畏言,群臣缄口,还请陛下多加斟酌。”
湛王眉梢轻微一紧,随即扭头看向皇上,只见皇上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澜。这时忽听殿前内侍亮声禀道:“皇后驾到!”
晏奚心中大喜,湛王也暗中松了口气,这场风波闹得太大也不行,也只有皇后能从中缓和了。
皇后凤冠朝服,妆容端肃,在几名女官的随侍下沿着白石御道步入武台殿,侧首看过殿前正受责罚的大臣,神色沉静。待到阶前,她轻敛襟带,盈盈拜下:“臣妾参见陛下。”
夜天凌冷肃的神情略缓,亲手扶她:“皇后平身。”
卿尘却没有顺着他的手起身,看了看阶下,婉转说道:“臣妾尝闻,自古刑不上大夫。今有朝臣当庭受责,臣妾实不忍相见,恳请陛下先宽恕他们。”
夜天凌手上一僵,垂眸见那九翟四凤冠上翠钿柔静,衔珠低垂,卿尘这样跪拜在身前,明红鸾衣的长襟铺展身后,纹丝不动,不折不扣是一个贞静贤淑的正宫娘娘。他冷冷收回手:“你也是来劝朕的?”
卿尘抬头道:“臣妾听说陛下欲开启穆帝寝陵,如此一来,岂不惊动穆帝灵宫?想必太后泉下有知也是不忍的。陛下仁孝,定不会令穆帝与太后难安。朝臣纵言辞激烈些,陛下罚也罚过了,便不要继续追究了吧。”
夜天凌眸心清寂的色泽无声沉下,仿佛整个寒秋的深凉都敛在了其中,“那么太后与穆帝合葬一事,你也反对?”
卿尘道:“臣妾确实以为不妥。”说这话的时候她与夜天凌两两对视,细密的羽睫淡淡一扬。
殿前静极,夜天凌看了卿尘良久,霍然拂袖转身,“朕已说过,再有谏议此事者,当同此例,你难道没有见到?”
卿尘仍旧静稳俯身:“臣妾既为皇后,则对陛下有劝谏之责,陛下即便因此要责罚臣妾,臣妾亦无怨言。”
夜天凌背对着她,抬眼往殿前扫去,群臣只见皇上面色一沉:“来人!将皇后带下去!”
此时若说带下去,便是就地受责。众臣闻言惊骇,就连坚持死谏的秦国公也是一呆。
旁边内侍皆不敢相信这亲耳听到的旨意,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晏奚惊得魂飞魄散,没想到连皇后前来都无济于事,急忙跪下求道:“陛下,娘娘千金之躯,怎经受得了杖责……”
夜天凌皱眉打断他:“皇后恃宠而骄,忤逆犯上,送长宵宫闭门思过。”
长宵宫乃是掖庭冷宫,专门幽闭犯错妃嫔。皇上话音落后,四周大臣“哄”地一乱,随即化作一片死寂,无人再敢多言。
“臣妾遵旨。”卿尘垂眸说着,缓缓起身。
这时大殿前突然有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拦下了近旁的内侍,“臣有话要奏!”“请陛下三思!”一个是凤衍,一个却是湛王。
夜天凌对他们的话闻如未闻,漠然道:“朕的话都没听到吗?”
内侍们只得上前,却无人敢放肆,只低声道:“娘娘请。”
卿尘举步而行,似乎无意转眸看过夜天湛,随即便被带出了武台殿。夜天湛蓦地一愣,卿尘目光中有着阻止他的意味,而那转头的瞬间,他分明还自她眼中看到了一丝别样的光芒。
秋风淡,秋草长,椒房空旷,秋尘四起。
碧瑶自外面回来,气得眼中带泪,不过是去寻一床被衾,处处都受冷言羞辱,这长宵宫中人情势利,凉比秋风。
梁间蛛网积尘,地上碎叶枯败,屋中只有一方冷硬的低榻,旁边放着个黄木几案,简陋至极。卿尘素衣散发,立在窗前静静望向那片清透遥远的天空,对眼前的处境倒是安然。
碧瑶快步上前道:“窗口风凉,娘娘快别站在这儿。”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去掩窗子,不料窗棂上满是灰尘,一动便飞了满身,呛得她一阵咳嗽。
卿尘走到低榻前,长袖轻扬,扫开榻上浮尘,坐下来细看碧瑶的神色,笑笑说道:“早说了让你别去,碰钉子了吧?”
碧瑶恨恨地蹙了眉:“都是些什么东西!一个个拿腔作势。我好言相求,他们……”她说了两句,怕惹卿尘不快,强忍下来,只是看着屋子犯愁:“这样子晚上怎么办呢?不行,我找这里的掌宫女官去。”
卿尘道:“我的话你都不听了?哪儿也别再去。我刚才见外面倒有不少菊花,陪我出去看看。”她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便往外面走去。
碧瑶怔住,“娘娘,你怎么还有心情看这些,这是什么地方啊?”
卿尘微笑道:“这地方怕是得住上些时日,四壁徒然看着怪单调,不如院子里好些。”
碧瑶急忙跟上她:“娘娘不快想想办法,看这些花草有什么用?”
卿尘道:“想什么办法?”
碧瑶忍不住道:“也不知道皇上这是怎么了……”
卿尘淡淡一回头,碧瑶话就只说了一半儿。卿尘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步出回廊,信手撷了一朵菊花。碧瑶见她神情悠然,闲步赏花,攒着眉道:“人都说皇上不急急死太监,这倒好,娘娘不急,急坏我这丫头。这不过是些自生自长的菊花,有什么好看的?”
卿尘在一丛金菊面前站下,风一过,点点素香落了满袖,“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你心不静,自然看不出这花自生自长的妙趣。”
碧瑶愁道:“静得下来吗?”
卿尘笑而不语,突然听到脚步过来,紧跟着有人道:“皇后娘娘倒真有雅兴,这时候还有心情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