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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坠心头酸涩如浪滔天,一股热汽直冲入眼底,几乎强忍不住,她飞快背过身去,不肯让他看见她在瞬间红透的眼眶,她何德何能,竟得白家公子殷勤侍候,只怕——他般屈尊动手,也是生平第一遭罢?
“小坠。”他轻轻叹息。
心底某丝绷得死紧的弦被他微伤微痛的叫声唤断,大滴大滴的泪珠从的睫底无声滚落,溅在襟上如雨湿衣。
“小姐说的道理——”她哽不能语,泪水沿着脸颊滑至唇边,渗入舌苔下的味道比药汁还苦更涩,右手按在胸上喘口气,她竭力令自己在泣泪中平静,“她说的我都明白,又或许你确有身不由己的苦衷,换作别个胸怀大度的女子,也许便已谅解你,无怨无悔地支持你,可我……做不到便是做不到……小姐得对,不应该勉强你,可是,我也不想勉强自己。”
白世非呆住,好一会,才懂得伸出手去,轻轻抓住她的衣袖,人已难受得说不出话。
尚坠站了起来,一袭云袖从他指间拉起,最终抽离了他的掌握,背对着他,泪水在脸上肆意横流,她并不知自己望着何处,只是定定睁着双眸。
“那天你和我说,我若曾对你有半点信任,你又何须对我诸多隐瞒……可你又何曾想过,在男子与女子之间,誓言本应是用来遵守的,而不是……用来打破的。”
她抬手拭净腮边泪水,嘶哑难辨的话声落地成尘,“我明日便回晏府。
第七章不期而众遇
到二月底,离尚坠回晏府已过了小半旬。
晏迎眉嫌一个人在疏月庭待着闷,不久前也回了娘家小住。
白府里一切如常,白世非仍旧是每日清早便已起来,梳洗过后神清气爽地踏进书房与管事们早议,众人也俱是有条不紊地各行其事,而府内喜庆热闹的气象则越来越明显。
渐渐没人会再提起尚坠的名字,仿佛当中什么都不曾发生。
只除了一向颜容清朗温和的白世非,再也不与仆婢们嬉闹逗趣。
不知何时,他整个人已在悄然之间变得沉静如水,行言坐议仍与平日无异,白衣萦玉,安之若素,唇边惯常地含一抹若现若隐的笑,然而每到人尽散去,两泓眸波在映入旷阔的青之色时往往深不见底,仿佛有些世间无人明了的心事正随浮云飘远,一抹颀修身影立于微风拂过的窗边,寂寞如斯。
三月朔日,大相国寺行斋供,请得圣旨开门外放。
晏迎眉闲来无事,携了尚坠前来烧香拜神。
进了寺,资圣门内殿宇雄峻,赭色红泥宫墙高耸,大门两侧建着琉璃宝塔,沿塔有金铜铸就栩栩如生的罗汉像以及佛牙等圣物,往里是笔直的川纹甬道,四方满砌白石,正殿上金碧辉煌,左壁画有炽盛光佛降九曜鬼百戏图,右壁则画佛降鬼子母揭盂,两廊下檐阿峻峭,廊内满陈当朝有名的王公贵族和文人名士的墨宝。
最繁华热闹处还数寺里的瓦市,中庭两庑可容下万人,一间挨一间搭起了彩幕帐子和各式店铺,供各地往来的商人旅客进行交易,或买卖古玩字画,珍禽异兽,或货售日常物件,诸般杂卖,或看相卜卦,歇脚吃食,无不荟萃其中,一早已是人潮熙攘摩肩接踵。
大殿内香火鼎盛,烟气缭绕,晏迎眉和尚坠烧好香,捐了灯油后也不多留,拂净裙摆便往外走,跨出殿门时却愣住了,只见前方邵印正拎着香烛供品跟在白世非身后。
踏上台阶的白世非抬首看见们,一时也意外站定,然后眸光便落在了尚坠脸上,静默地也不作声,只是瞳色深处似有千言万语,那样的凝视悄然而专注,仿佛直入了她心底,对四周的人来人往恍如未见,然而神色间却仿佛又还有些飘离于世的陌生遥远。
尚坠从未见过他种眼神,那瞬间怔住,心里隐隐有些莫名惊惶。
“小天仙!”
“世非哥哥!”
同时响起的一男一女两道惊喜叫声将在场的目光全吸引了过去,回过神来的尚坠飞快低首,切断了与他的对视,藏在袖底的掌心不自觉轻轻按上胸口,只觉内里十分凄凉,无个尽头。
白世非微微垂下长睫,眼底浮现一丝怅然若失,在抬首刹那已转化为料峭春风中的温然笑意,面对已飞奔至跟前的娇俏丽人,柔美唇内似不堪扰攘地含笑吐出,“你们也来了?”
张绿漾毫不避讳地摇了摇他背剪的衣袖,高兴不已,“没成想会遇到你呢。”然后才巧笑倩嫣地朝晏迎眉福了福,“姐姐!”
晏迎眉笑笑还礼,拿眼看向白世非,他一脸无奈。
那边张玮缙与白世非招呼过后,笑嘻嘻地挨至尚坠身边,“小天仙,这寺里有三宝,赵笔与潘墨,孟道蜜煎果,那孟家道院王道人做的蜜煎可比上回们在得胜桥买的好吃多了,要不要带你去尝尝?”
正陪着张绿漾笑的白世非不经意地把眸光投了过来。
尚坠不自在地挪了挪步子,离张玮缙稍远一点,低低道,“我要和小姐回去了。”
张玮缙叫道,“朔望谒告归省乃是常事,难得今日在此相遇,这寺中好玩的地儿可多了,你便拿半日假游玩一趟不好?”又转头向晏迎眉央道,“嫂子,你便许了她罢。”
晏迎眉以袖掩嘴,方待回他说话,忽闻一声清如黄莺的娇笑。
“白公子,这么巧也来烧香?”
白世非闻声回首,身穿襦裙披帛的夏闲娉正领着丫鬟优雅行来,华服销金刺绣,玉环绶佩声叮咚,衬得艳夺百花的容颜更为绝代,上得前来独与白世非问过安,对晏迎眉和张绿漾则只是笑盈盈地对颔了颔首。
仿似谦逊的姿态里暗含骄倨,一时气势凌于二女之上。
晏迎眉回以淡笑,张绿漾则别过身去,不屑地撇撇嘴。
侍立在旁的邵印看到这般情景,不由得抬袖印了印额上虚汗。
白世非心里暗叹了声,神情无辜还无奈,却只能看着尚坠悄无声息地避到了晏迎眉身后,连望也不曾再望他一眼,最后他眸内所见只余她一抹轻动裙角。
此举看在夏闲娉眼内,却以为他含情凝视的是晏迎眉,再看晏迎眉眼角眉梢似笑非笑,心里不免暗暗一惊,难道他和原配感情不和的消息并不属实?看两人的样子竟似是情投意合。
心口按捺不下一丝骤酸醋意,夏闲娉面上却不露声色,轻笑着唤回白世非的注意,“不知公子可曾听过大相国寺的一段逸事?”
“小可愿闻其详。”
“相传太祖称帝之后,也曾来这赫赫有名的大相国寺拜佛。”
白世非温然笑应,“夏小姐指的是太祖在佛前燃香时,曾问陪在身侧的寺内主事僧‘皇帝该不该拜佛?’”
夏闲娉拍手激赏,“公子果然学富五车。”
当其时主事僧回说不拜,赵匡胤问为什么,主事僧应道,哪有现在佛拜过去佛的道理?马屁拍得恰到好处,赵匡胤听了十分受用,当场表示赞许,自此以后,皇帝就成了现在佛,入寺不拜乃成定制。
白世非本绝顶聪明之人,只眸光一闪,便已悟夏闲娉何出此言,再看向她时瞳子中多了一丝惊讶和趣味,微微弯了唇,仿佛带着三分欣赏,目往神授的两人该刹那犹如意会心谋,偏巧此时晏迎眉回过头去想与尚坠说话,他的表情来不及收起,就那样全然落入尚坠眼里,“走了吧?”尚坠垂首微声催促晏迎眉,心口仿佛在毫无防备下突然被击穿了一个洞,黑沉沉地,空荡无依,还有一团寒煞人心的冰气在其中徘徊不散,似乎一整颗心从里向外被寒气冰刃拉出无数口子,血丝一线线渗出来,那份痛楚无法形容。
晏迎眉看她脸色骤然苍白,慌忙应了声。
夏闲娉从白世非表情上的微妙变化明白到自己的目的已达成,眼角余光掠向晏迎眉,见她与张绿漾一样其实是完全不知就里,不由灿然低笑,深深看白世非一眼,聪明地不再纠缠,告辞而去。
张绿漾冲背后轻一啐口,嗤声道,“都嚣张成什么样儿。”
白世非仿如未闻,只是目送尚坠和晏迎眉离开,那张玮缙尤一步不离地跟在身旁,不时指着各处与她说话儿,她似倾耳聆听,偶尔侧过首去,微微笑着应他一两句。
白世非只觉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对着他时看也不肯看一眼,转身却与别个男子言笑晏晏,也不嫌太过亲近了些。
“白公子?”身后传来叫唤。
这下又是谁?!白世非微恼回头,一看之下慌忙转身,抱拳施礼,笑道,“不知寺里今儿烧的什么高香,竟令丞相大人也闻香而来了。”
吕夷简哈哈一笑,吩咐家人仆婢先去拜佛,自己与白世闲话起来。
那厢夏闲娉进了大殿,她的侍女昭缇好奇问道,“小姐,你刚才说的那个什么太祖,相国寺,到底是什么意思?”
夏闲娉轻声哼笑,“现在佛不拜过去佛,那意思就是,我这个即将进门的新人,也断不会轻易委服于那位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