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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是瞒着皇帝偷偷来的,上半年才因擅闯寝殿被陛下训斥过一次,再被捉住就太尴尬了。这屡教不改的左性儿,搁哪儿都不能讨人喜欢吧?衣飞石不想惹皇帝生气,可是,这一次谈话实在太让他牵挂了,皇帝还故意把他绊在长信宫,衣飞石就更是心上心下,坐立难安。
老实说,后边父亲和皇帝说的每一句话,衣飞石都听得很用心。
他能听出父亲疾言厉色之下的爱护与保全,更何况是皇帝直言坦率毫无遮拦的珍爱?
也许,在衣尚予听来,皇帝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皇帝嘛,今天可以说喜欢,明天就可以翻脸不认。谁还敢说皇帝你撒谎了?
可是,衣飞石默默听着,那感受是外人无法理解的。因为他信任皇帝,喜欢皇帝,所以,皇帝说的每一句话,他听了心尖儿都会泛起热潮,眼前似乎都能描摹出皇帝理直气壮又无赖的样子,明明很不像皇帝的样子吧?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喜欢,喜欢得从心窝到身体处处都发软。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皇帝把父亲逼到了墙角,父亲居然就把他撕了出来。
——有这么坑儿子的吗?
“臣……”
衣飞石记得很清楚,那日擅入陛下寝室,陛下是真的生了气的。
时候已近深秋,红日西斜,水里自然泛凉。
衣飞石就这么浑身湿淋淋地攀着窗户,不敢进来又不敢出去,干巴巴地望着谢茂,只怕谢茂翻脸骂他,哪里像是在外边威风八面的督帅,就像个掉进水坑里毛发耷拉的小动物,可怜极了。
这时候小风一吹,飕飕地凉。
水榭里半个宫人也没有,谢茂也顾不得生气了,顺手操起榻上搭着的薄毯子冲到窗边,赶紧给衣飞石捂上,没好气地骂道:“你还钉在外边做什么?快滚进来!冻不死你!”
衣飞石忙从窗外爬了进来,裤管里还有凉水牵着线往下淌。
谢茂就没见过衣飞石这么狼狈的样子,顾忌着外边还有个老封建杵着,忙拉着衣飞石到屏风后站住了,伸手在他湿衣裳底下的体表上试了试温度。
所幸衣飞石自幼习武气血丰沛,衣裳是湿的,身体还是暖的,并未冻着。
谢茂放了心,才没好气地松开手,嫌弃地说:“打理好了再出来。”
没多久,朱雨与银雷就奉召而入,一个送来干净的毛巾衣物,一个送来热水,忙前忙后地服侍衣飞石洗漱更衣晾头发打髻子。
衣尚予与谢茂重新坐在茶几边上。
谢茂重新炊水,准备新沏一壶茶,衣尚予则不动声色地看着屏风那一处。
朱雨和银雷都是皇帝最心腹的内侍,伺候衣飞石时,却和普通奴婢没什么两样。
衣飞石泰然自若地让朱雨帮他擦身,让银雷帮他烘头发,偶然还会压低声音吩咐一句,我要这个,不要那个。哪怕是隔着一道屏风,衣尚予也能听出儿子在皇帝跟前的随意自在。
最让衣尚予觉得吃惊又违和的是,皇帝就叫了两个人进来,这会儿朱雨、银雷都在衣飞石身边围着伺候,皇帝倒是孤零零地单着一个人,自己炊水烹茶。
——这屋子里的人,除了他衣尚予,居然没有任何一个觉出这有哪里不对?!
尊不让卑!论纲常,皇帝是君,衣飞石是臣,皇帝是夫,衣飞石不算妻,勉强……衣尚予不知道该怎么给自己儿子定位,勉强算个男妾?
这世上哪有所有奴婢都去照顾臣子妾侍,却把君主丈夫丢在一边的道理?
衣尚予去长公主房里时,也没有所有奴婢都围在长公主身边,倒把他晾在一边的时候。就算长公主钗环众多重衣深深,身边围着十七八个丫鬟,也得有个小丫头在他跟前听差吧?
一会儿皇帝跟前的水响了,衣尚予看见皇帝先用沸水冲了两只切成条的鲜果,再晾出半盏沸水,又重新灌注泉水烹上。他这才意识到皇帝是在烹制七果茶。水响第二遍,皇帝又冲开肉桂、芝麻。待第三遍水响时,皇帝终于把几样东西冲成一盅,湃在凉水中,榨出细细的汁子。
衣飞石穿戴整齐出来,身上穿的是皇帝微服出门时预备的常服,没有御用纹记,一样光华内敛,在夕照下泛出淡淡的光泽。谢茂体质不如衣飞石好,体格却颇为颀长健硕,衣飞石穿着他的衣裳略有点大了,用玉带细细扎好,倒也不怎么看得出来。
“陛下。”
衣飞石在茶几前磕头,皇帝跟前,他只能先拜皇帝,父亲得靠边站。
衣尚予默默看着皇帝满脸冷笑不耐烦地骂他儿子:“长本事了,朕不许你跟来,你就悄悄跟来?”
然后呢?皇帝手里动作娴熟地把榨好的果汁和茶汤冲泡在一起,漾起一片疏淡的香气,一盅七果茶就冲泡好了。皇帝没好气地推了推茶盅,他老老实实跪在地上的儿子就抬起头,到茶几前端起茶盅把茶汤喝了,又耷拉着肩膀跪了回去。
这且不算,皇帝看着他儿子的跪姿不得劲,又不耐烦地叫起:“滚起来坐着!”
他那一向谨慎乖觉老实的二儿子,居然就哦了一声,真的站了起来,找了个小蒲团坐下了。
——这是在御前?
衣尚予心口有点闷。
衣飞石在他跟前都不会这么大咧咧地不知礼数。
他突然把水榭底下的衣飞石叫出来,本是想让衣飞石自己来劝皇帝答应选妃的条件。
皇帝不是说他没问过衣飞石吗?他就把儿子当面叫来问!他相信小石头是个聪明人,儿子一定能明白他要求皇帝先选妃留下皇嗣的重要性,所以,他直接把儿子掀了出来。他认为衣飞石不会让他失望。
现在看了衣飞石与皇帝相处的种种,他就有些不确定了。
他回想皇帝对他的质问,皇帝问他,朕与他安安稳稳快快活活地过日子,一起治理天下,共享太平,怎么就不行呢?他希望朕有妃子么?希望朕有皇子么?
衣尚予曾经很不明白皇帝为何这么理直气壮。
现在他明白了。有了皇帝这样悉心的爱宠珍视,小石头是疯了才会希望皇帝有皇妃皇嗣吧?
衣尚予自问对长公主有敬有爱,情浓之时也曾闺房画眉,可他就从来不曾坐下来安安安心心地替长公主烹过一回茶——宿在长公主房中,不去书房、不去军营,就是极大的宠爱了,从来都是长公主伺候他,哪里需要他照顾长公主?
就皇帝和儿子这一来一往娴熟默契的动作,根本就不是做戏,就是经年累月磨出来的习惯。
朱雨与银雷也都忙完了过来服侍煮茶,动作利索地给皇帝和衣尚予都添上茶。
皇帝还没忘了亲自给衣飞石重新添一碗七果茶,一边添茶一边问:“你也太不像话了。二十岁的人了,马上就要晋国公,还跟小孩子一样顽皮——当着你爹的面,朕先饶了你,回宫自去请八十个板子!”
衣飞石低头被他训着,十分老实,本来害怕皇帝生气,听说“八十个板子”,差点笑出声。
这要是叫他回去领十下二十下板子,他就信了皇帝是真要责罚他。八十个板子都能把人打烂了,他再是筋骨强健,挨了八十板子也得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皇帝再生气也不会这么打他。
那皇帝为什么这么说呢?当然是说给衣尚予听的:朕已经罚了,你别逮着机会又打朕的小衣!
换了个时候,衣飞石就敢讨价还价故意和皇帝开玩笑了,当着衣尚予的面到底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地憋着心里被护住的欢喜,低头道:“臣知罪,臣回去就领板子。”
衣尚予被这两个酸得牙疼,啜了一口茶,满心不是滋味。
他与皇帝正面扛上,本就是爱护儿子。这其中固然有对家族绵延的考量,又何尝不是出于一片舐犊之情?想着上阵父子兵,所以他叫儿子出来跟皇帝谈条件,哪晓得儿子出场就叛变!他的考虑和爱护,倒像是王母用金钗划在天上的那一道银河。
一时间,各种棒打鸳鸯、拆散有情人的词儿,都在衣尚予脑中回响。
然而,甭管皇帝和儿子表现得如何恩爱,衣尚予心中的怀疑半点都不曾消减。
不过,他已经不打算继续和皇帝扛了。衣飞石不与他一条心,一心一意往皇帝怀里扑,皇帝又表现得如此势在必得,他没有坚持下去的筹码,也不具备与皇室对抗的力量。
衣尚予虽然把衣飞石叫了出来,最终也没有再和皇帝说一句拒绝的话。
谢茂还想留他在枫林雅筑吃晚饭,衣尚予道:“陛下身份贵重,不宜长久盘桓宫外,还请早些回宫吧。”又看着老老实实侍奉在一边的儿子,语气有些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