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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意乱。四山里静悄悄的,几乎看不见人的踪影;只有很远的地方才偶尔传来一两声什么人
的吆牛声。孙玉亭心灰意懒地做一阵活,就圪蹴在地里抽半天烟。他甚至羡慕地里觅食的乌
鸦,瞧它们热热闹闹挤在一块,真好!
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地刨挖开后,玉亭苦恼起来了。他过去一直领导着大队农田基建队,
山里的农话相当生疏。旁的不说,连籽种都下不到地里。点种还可以,一撒种就把握不住—
—一个小土圪崂,他就几乎把一大升小麻籽种抛撒得一干二净!他只好厚着脸去找他哥,求
他把一些技术性的农活帮助做一下。
在山里孤单地劳动一天,回家吃完晚饭后,玉亭无法立刻躺到烂席片土炕上去睡觉;他
总觉得晚上还应该有些什么事。
他把碗一丢,便拖拉起那双烂鞋,丧魂失魄地出了大门。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子就
走到了大队部。
噢,他是开会来了!以前几乎每晚上他都要在这里开半晚上会,现在他竟然又不由自主
地来到了这里!
可是,会议室门上那把冰冷的铁锁提醒他:这里不再开会了!
夜晚出奇的平静。疲劳的庄稼人饭碗一丢就进入了梦乡。唯有东拉河在沟道里发出寂寞
的喧哗声。月亮在黑白相间的云彩里游移,大地上昏昏暗暗。孙玉亭一个人惆怅地立在黑糊
糊的大队部院子里,心中油然生出无限悲凉。他索性蹲在会议室门台上,一边抽烟,一边在
黑暗中缅怀往日那些轰轰烈烈的日子……
通常很久以后,玉亭才怅怅然从大队部院子里转出来,象个患夜游症的人一样,蹒跚着
走过昏暗的村道。这时候他往往还没有一点睡意。他喉咙里堵塞着一团什么,很想找个什么
人说说话,但他知道村里没什么人有兴致和他谈这论那了。这样的时候,他便自然地想起了
田福堂。
可是,当他满怀激情地找了几次田福堂后,发现田福堂也变了!连福堂也再没兴致和他
讨论“国家大事”,甚至还对他的夜访表示出一种厌烦的情绪。
田福堂的态度对玉亭的打击是极为沉重的。
当这位“革命家”失去了最后一个精神依托后,只好黯然伤神地生活在他自己的孤独之
中……孙玉亭的感觉是正确的,田福堂就是没心思和他的前助手谈论“革命”了。比较起
来,不论怎样。孙玉亭可以说对“革命”一片赤诚——为了“革命”,玉亭可以置自己的吃
穿而不顾,把头碰破都乐而为之,但田福堂没有这么幼稚,这是一个饱经世故的人。他虽然
是个农村的支部书记,但穿越过不同时代的各种社会风暴,因此有了人们常说的那种叫做”
经验”的东西。尽管在感情上和孙玉亭一样,他对目前社会的大变革接受不了,但他的理智
告诉他,这一切已经很难再逆转——不管你情愿不情愿,社会就是这个样子了!
既然社会的变化已经成为铁的事实,那么聪敏人就不应该再抱着一本老皇历念到头。孙
玉亭梦想复辟是徒劳的!何必一口咬住这个屎片子连油饼子都换不转呢?他田福堂才不是这
号瓷脑!
一个时期来,田福堂甚至变得有点清心寡欲,大有看破红尘的味道,那种争强好胜,动
不动就剑拔弩张的激情渐渐失去了势头。他就象一个长时间游泳的人,疲倦地回到了岸上
了。他现在已经很少出门。虽说还当着书记,但对公众事务不再热心。公社下来个什么任
务,他就推给副书记金俊山去处理。农村已经“单干”了,有什么事值得他热心呢?再说,
现在的工作能给自己带来什么甜头?
田福堂也决不会象孙玉亭一样,和自己的光景日月赌气。土地分开以后,他苦恼归苦
恼,但不误农时,及时开始耕种。儿子润生已经跟上向前学开汽车去了——这是他主动找女
婿安排的。家里的这点地他一个人能应付。虽说他多少年没参加劳动,开始出山有点吃消不
了,但他年轻时在双水村里也是一把劳动好手——旧社会和孙玉厚这一茬人,都在有钱人家
的门上经受过严格的锻炼,因此基本功在哩!现在,他已经慢慢又适应了山里的庄稼活。
在山里一人劳动的时候,他也象玉亭一样,有种孤单和被抛弃的感觉。想起当年在村里
村外叱咤风云的盛况,心里也不免涌上一丝悲凉。世事不饶人啊!一时三刻,他就被赶上了
山,不得不象众人一样握起了老镢把,满头臭汗为自己的生计而拚命!他记得小时候上冬学
时,金先生传授过孔夫子的一句话:民以食为天,因此这也不算什么耻辱!
家里现在只剩下他老两口。女儿的工作调到了黄原;儿子跟上女婿学了开车。从早到
晚,他院子里静得象一座古庙。他现在特别希望身边有个小孙子——这种心境已经说明他进
入了老年阶段。他感到痛苦的是,他现在知道女儿和女婿的婚姻不合。人家两口子都设法往
一块调工作哩,可他女儿却和女婿把工作调到了两地!
看来,这主要是怪润叶!他原来还担心结婚以后向前嫌弃润叶,没想到自己的女儿却冷
落人家李主任的儿子!这使他怎样有脸再上亲家的门呢?他真想不通润叶为什么这样对待向
前。
在田福堂看来,向前实在是个好娃娃,尽管自己的儿女对人家不好,但这娃娃对他们家
好得不能再好了。小伙子对他老两口尊尊敬敬,过一段时间就来看望他们,次次登门总不空
手,吃的用的拿一大堆。正月里,就把一年烧的石炭送到家里,码得整整齐齐。如今,又亲
自把润生带上,教他学开车……死女子啊!这么好的女婿打上灯笼都找不下,你为什么要冷
落人家呢?你娃娃作孽哩!你是个什么值钱人!
田福堂心里对女儿充满了怨气。自调到黄原后,她也没回家来。他也不想去看她。唉,
按说,他现在应该抱上外孙了。可是……
尽管家里有吃有穿有钱花,但田福堂感到日子过得越来越不顺心。
双水村这位郁郁寡欢的强人,在山里劳动已经快半年了。在这短短的半年里,他眼看着
村里发生了许多前所未有的变化,最瞩目的是,一些过去穷家薄业的人,很快就露出了发达
起来的势头,当然,现在田福堂也不怀疑,今年下来,双水村大部分人家将不会再缺粮吃
了!事实向他证明:双水村没有他的“指挥”,人们不仅照样生活,而且生活得比原来还
好!
田福堂从双水村眼前社会生活的大镜子中,看见了自己的渺小。他一个人在山里突然
想,这世界离开谁都可以!天照样刮风下雨,女人照样生娃娃!别说他田福堂来了,就是毛
主席不在了,中国还不照样是中国吗?
这样一想,田福堂阴郁的心情就会松宽许多,他已经屈服于现实,也承认了命运对他做
出的这种新安排。他甚至想,“单干”以后,他田福堂还要把光景谋到众人前面去!过几年
再看吧,他田福堂还是双水村首屈一指的人物!这个强人啊……
但是,强人往往心强命不强。天暖以后,田福堂的气管炎突然严重起来。这可不是什么
好兆头。气管炎一般天气转暖就会缓和一些。可他天暖后反而又厉害起来,说明病情是加重
了。
早上起床后,他常常得半天直不起腰。山里劳动的时候。力气越来越不济,干一会活,
就要在地里蹲半天,至于烟,不仅不能闻,甚至连看也不能再看;一看见烟,他就忍不住要
咳嗽——已经到了一种条件反射的程度。
每当田福堂蹲在地里没命的咳嗽的时候,一种力不从心的悲哀就使他忍不住想哭一鼻
子!有时候,他不由双膝跪在土地上,徒然地向苍天祷告让他舒舒服服出上两口气!命运
啊,真是冷酷无情,竟把这样一位强悍的人折磨到了如此地步!
但强人终究是强人。田福堂并不因为自己身体的垮掉,就想连累她的儿女,不,他就是
挣死在山里,也不能把润生叫回来种庄稼。娃娃正学开车,他不能耽误儿子的前程。另外,
他也从不把他的病情告诉女儿。女儿有女儿的难肠事,不要再给她增加烦恼,每次给润叶回
信的时候,他都说他一切都好着哩。他永远热爱和心疼自己的儿女,愿意他们一辈子活得畅
快。他就是死,也要悄悄到一边去死,而不要让娃娃们为他牵肠挂肚……
如果目睹田福堂在土地上的挣扎,那真是够悲壮的了。干一会活,他就得停下来咳嗽半
天,喘息半天。对他来说,这已经不是劳动,而是服苦役啊!
麦子刚收割完,庄稼人立刻抢农时开始耕种回茬荞麦了。
尽管田福堂又割麦又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