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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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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从田家圪崂的公路上下来,小心地踩着列石,过了东拉河,穿过庙坪,从哭咽河的小桥
上走过来,径直向小学校的院子走去。这地方他太熟悉了,因为他曾在这里上过整整五年
学。
他进了学校院子,那个扛枪的人就迎面过来了,不知为什么还笑嘻嘻的。少平在月光下
细看了一下,才发现这人是他初中时一位同学的哥哥。那同学是下山村的,后来没上高中。
在初中时,有一年他们“学农”到下山村,就住在他们家里,和一家人很熟悉了。
同学他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正发愁你姐夫今晚上没铺盖哩!”
少平没心思在这地方多逗留。他对同学他哥说:“能不能叫我姐夫出来一下?让我把这
些东西交待给他。”“这怎不能?又没犯死罪!”同学他哥提着枪到门口喊了一声:“王满
银出来一下!”
满银蔫头耷脑走出门坎后,惊讶地看见是他的小舅子,便把罗着的腰直了一下,脸上倒
显出了几分羞愧的颜色。少平把铺盖卷和饭罐放在地上,对姐夫说:“这铺盖里有些粮食,
罢了你交到大灶上……”
王满银先顾不得什么,急忙在饭罐上面的碗里抓了一个黑馍,狠狠咬了一口,几乎没嚼
就往下吞咽,噎得他脖子一展。
等咽下这口饭后,才问少平:“不知你姐和猫蛋狗蛋……”
“他们都在我们家里。”少平厌恶地看着他。
“那就好……回去给你姐说,我什么都好着哩!叫她不要急……”他扭头看了看已经离
远了点的扛枪后生,又悄悄对少平说:“给你姐说,还有剩下的几十包老鼠药,在家里的箱
盖上放着,叫你姐藏好,不敢叫娃娃不知道给吃了,叫她把……”
少平已经气愤地拧转身走了。他真想在这个不争气的姐夫脸上给一记耳光!
他下了学校的小土坡,沿着哭咽河向金家湾的村舍那里走去。他不回家了,准备直接到
金波家去住宿。家里没地方住,每星期六回来,他都在金波家过夜。那里温暖而洁净,金波
的母亲和妹妹,都把他象自家人一样看待。只有在这里,才能在他沉重的生活中度过最舒适
的一个瞬间。
当少平走到哭咽河小桥附近的时候,看见从对面庙坪枣林中间的小路上,走过来一个妇
女。他还没看清是谁,就听见这人喊他的名字。一听声音,才知道是他二妈贺凤英。
少平在心里不尊敬这个长辈。当这个操着山西口音的女人来到他家门上后,就把他们一
家从祖传的老窑里赶出来。在以后的年月里,她仗着念过几天书,根本不把这家人放在眼
里,动不动就拿很脏的话骂他母亲;并且把他早已亡故的爷爷的名字也拉出来臭骂。直到少
安哥长大后,在一次她又骂他母亲时,哥哥把她狠狠揍了一顿,打得鼻子口里直淌血,她后
来才停止了对他们家这种放肆的辱骂。后来,他们弟兄都大了,哥哥又当了生产队长,在村
里也成了一条汉子,她和二爸就更有点怯火了。二爸二妈两个人穷积极,在队里都负点责,
一个是大队支委,一个是妇女主任,黑天半夜开会,三个娃娃撂在家里没人管。他们光景一
烂包,二爸经常穿着烂衣薄裳,饿着肚子还常给别人讲革命大道理。村里人明不说,背后谁
不耻笑他们!
现在,妇女主任已经从哭咽河的小桥上过来了,少平看见她头发梳得油光——通常都是
用木梳蘸着自己的吐沫梳成这个样子的。而且又穿起了结婚时的那件已经很旧的红绸袄;因
为罩衣太短,那棉袄的红边在下面露出一圈,非常扎眼,二妈这身打扮,说明她今晚上又要
在公众面前露脸了。果然,她站定对少平说:“今晚上,公社会战指挥部要在学校院子里开
批判会,你不参加?……人家叫我领导着布置会场,我刚把碗搁下就……唉,你姐夫……”
她叹了一口气,表示了一种同情和痛惜,让少平知道她终究也是自家人。少平对她说:“你
忙你的,我要到金波家去哩。”
他冷淡地对他二妈打了个招呼,就转过身走了。
第八章
   第八章 
………………………………………………………………………………………………………“噢——哥!噢——哥!”
孙玉厚老汉刚把自己的铺盖卷儿搬到隔壁少安的小土窑里,就听见公路下面他弟玉亭喊
叫他的声音。
玉厚奇怪:玉亭为什么不上家里来?往常他有事没事吃完饭总要到他家里来坐一阵——
穿着麻绳子捆绑的烂鞋,往他家前炕的铺盖卷上一靠,没命地在他的烟布袋里挖得抽半天
烟。他热心公家的事,庄稼行里又不行,因此管务不起来旱烟,满年四季都是他供着。每当
玉亭来的时候,他老婆也总要把家里刚吃过而剩下的饭,给玉亭热得端上来一碗。玉亭嘴里
推让着,两只手一把就接住了。少安他妈知道玉亭在家里吃不饱,总要牵挂着给他吃一点。
父亲去世早,玉亭从五岁起,实际上就是他两口子一手把他带大的。尽管玉亭成家以后,他
老婆贺凤英那些年把少安妈欺负上一回又一回,怕老婆的玉亭连一声也不敢吭,但少安他妈
不计较他。因为她从小把玉亭抚养大,心中对他有一种疼爱的感情。人常说,老嫂为母,这
话可一点也不假……“噢——哥!噢——哥!”
玉亭仍然一声接一声地在公路下面喊叫。
玉厚听见他弟这样喊叫,又不上他家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就一边从院子里往外走,一
边给下面的玉亭答应了一声。在院子外的小土坡上往下走的时候,玉厚心里才恍然大悟:他
弟弟今晚上不上他家来,是因为他女婿今天被“劳教”了。玉亭现在公社正看得起,让他当
了会战指挥部的副总指挥。现在他家里出了“阶级敌人”,玉亭怕人家说他划不清界线,因
而连累了他,所以才不上他家里来了。玉厚来到公路上,半天才看清他弟站在路边一棵树影
下。他走过去,问:“什么事?”
“唉,也没什么事。想和你拉两句话……你心放宽些!”
玉亭脸上是一副同情他哥的神色。这同情是真诚的,因为这终究是他哥嘛!
玉厚没有说什么话,沉默地从自己的烟布袋里挖了一锅烟,点着抽起来。
玉亭也从身上掏出自己的烟锅,在他哥的烟布袋里挖了一锅,又用他哥的火柴点着,
说:“满银一脑子的资本主义。劳教两天是小事,再不学习和改正,说不定要进班房。亲戚
都要为这小子在政治上受影响……”
玉厚还是一声不吭。他现在已经懒得再说他女婿的长长短短。他心里只是为他的女儿和
两个外孙难受。
今晚上公社要在学校开批判会,少安没回来,你家里其他人参加不成,你歪好要去一
下,不要叫人家说,你们家抵制批判亲属的资本主义倾向……”玉亭对他哥说。“我不去!
不劳动不行,不开会还不行!”
“哥,你不敢这样。咱们是贫下中农,毛主席号召的事,咱怎能不积极哩?”玉亭劝他
哥说。
“反正我不参加!我的气已经受够了!哪怕明天让我也劳教哩!”
玉厚说完,气恼地转过身就往回去。他心里烦乱,有什么心思站在公路上讨论这号事情
哩!
玉亭看他哥这样犟,也无可奈何了。要是村里其他人敢这样“反动”,他早就给会战总
指挥部汇报了;恐怕今晚上也得上批判台。唉!玉亭心里烦透了,正在他被公社重用的时
候,亲属中间突然出现这么一件叫他尴尬的事!
玉亭失望地见他哥快上了土坡,就又轻轻喊叫了一声:“哥,你先等一等……”
玉厚以为他还要叫他去参加批判会,站住吼叫说:“你走你的!不要管我!”
玉亭走过来说:“……给我抓一把烟。”他说着,就过去在他哥的烟布袋里掏了一把旱
烟,装进自己的烟布袋里,随后就心急火燎地走了——他今晚上还有大事!
玉厚低着头站了一会,然后望着弟弟远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慢慢走着上了自家的小
土坡……一九三九年,孙玉厚十六岁,玉亭才刚刚五岁,他父亲得痨病死了,丢下他两兄弟
和母亲相依为命。旧社会,女人不兴出门,母亲又是小脚,只能在家里操磨,山里和门外的
事都搁在他一个人身上了。他们家又没地,他只好在周围村庄给光景好的人家揽工,以养活
母亲和年幼的弟弟。二十二岁时,他和一个穷人家瘦弱的女娃娃成了夫妻。他媳妇虽然面黄
饥瘦,但对他妈和玉亭特别好,因此那几年光景虽然穷得叮当响,日子过得还很一体。
他为了挣点量盐买油的钱,冬天农闲的时候,就给石圪节一家商行去吆牲灵,翻山越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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