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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间,老妈胸脯一挺说:“你愿意的话,晚上可以睡这里,弗朗科,沙发还是拉得出来的。”
我不认为老妈这是因为家族团聚才会大发慈悲,她就是喜欢别人亏欠她。在家里过夜从来不是什么好主意,但我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这时,她又补上一句,免得我以为她变善良了。“除非你现在过不惯这种苦日子了。”
“完全不会,”我说着朝谢伊笑笑,“真是太好了,老妈,谢谢你。”
“妈妈,不是老妈。我想你应该也需要早餐之类的吧。”
“我也可以留下来吗?”凯文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老妈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和我一样惊讶。“我阻止不了你,”最后她说,“家里床单好好的,别弄坏了。”说完便从沙发起身,开始收拾茶杯。
谢伊笑了,笑得不怀好意。“合家团圆①啰,”他用靴子前端踢了踢手提箱说,“正好赶上圣诞节。”
老妈不准任何人在家里抽烟,于是谢伊、洁琪和我便到屋外过烟瘾,而卡梅尔和凯文也跟着晃了出来。我们坐在门前台阶上,感觉就像小时候吃完点心,吸着冰棍等待好玩的事情发生一样。我过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在等,等小孩踢足球、夫妻咆哮、妇人匆匆横越马路用闲言闲语交换茶包,但一切毫无动静。十一号有两三个头发乱糟糟的学生在煮东西,一边放着吉音乐团的曲子;七号的莎莉·荷恩在烫衣服;还有人在看电视。这些显然就是忠诚之地这阵子的全部活动了。
我们自动坐回老位置:谢伊和卡梅尔在最上头,两人对坐两边,我和凯文在下一阶,洁琪坐最下面,介于我和凯文之间,台阶上已经有我们的臀印。“老天爷,真温暖,还是没变,”卡梅尔说,“根本不像十二月,对吧?感觉完全不对。”
“全球变暖,”凯文说,“谁有烟可以给我们?”
洁琪递上烟盒。“别抽,这个习惯不好。”
“特殊场合才抽。”
我弹开打火机,凯文凑近身子,火光将他睫毛的影子打在脸上,仿佛睡着的孩子白里泛红,天真烂漫。他以前把我当成偶像,老是跟在我后头。有一次奇皮·荷恩抢走了他的水果软糖,我把奇皮打得鼻子流血。但现在,他身上已经飘着须后水的味道了。
“莎莉,”我朝洁琪撇了撇头问,“她到底生了几个小孩?”
洁琪伸手到背后把烟从凯文手里拿回来说:“十四个,我光想到屁股就疼。”我暗笑一声,和凯文目光交会,他也咧嘴笑笑。
接着,卡梅尔对我说:“我生了四个,戴伦、路意丝、多娜和艾舍丽。”
“洁琪跟我说了,真厉害。他们长得像谁?”
“路意丝像我,老天保佑,戴伦像他爸。”
“多娜是洁琪的翻版,”凯文说,“又龅牙又什么的。”
洁琪捶了他一拳:“你闭嘴。”
“他们现在一定很大了。”我说。
“哎,是啊。戴伦今年高中毕业,他想去都柏林的爱尔兰国立大学读工程,假如能考上的话。”
没人问起荷莉,也许我小看洁琪了,也许她真的知道如何闭上嘴巴保守秘密。“喏,”卡梅尔翻找袋子,捞出手机鼓捣一阵,之后递给我,“你想看看他们吗?”
我浏览手机里的相片,只见四个长相平凡、长满雀斑的孩子。崔弗还是老样子,只有发线变了。他们家那栋圆石墙面双拼公寓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盖的,不晓得位于哪个悲惨地段,我忘了。卡梅尔完全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很少人能这么自夸。即使她的梦想让我想要割喉自杀,我还是得夸赞一声厉害。
“他们看起来都很乖,”我将手机还给她说,“恭喜你了,梅儿。”
我背后上方传来一声轻喘。“梅儿,天哪……几百年没听过了。”
那一刻,所有人都恢复原本的模样,磨去了皱纹与白发,抹去了凯文下巴的沉重线条和洁琪的浓妆,只剩下我们五个天真的孩子,在黑暗中活力充沛,蠢蠢欲动,眼神像猫一样,编织自己的梦想。莎莉·荷恩只要探头就会见到我们:麦奇家的小孩,坐在她家台阶上。也许我是疯了,但那一刻,我真的高兴自己回家了。
“哎哟,”卡梅尔说,身体动了一下。她向来不习惯沉默。“我屁股疼死了。弗朗科,你确定事情就是那样,像你刚才在屋里说的?萝西原本打算回去拿箱子?”
谢伊低吁一声,从齿缝挤出一口烟,可能是窃笑。“根本是胡扯,他自己清楚得很,和我一样。”
卡梅尔猛捶他膝盖说:“说话客气点。”但谢伊不为所动。“你干什么,为什么说那是胡扯?”
“我什么都不敢说,”我说,“但没错,我是觉得她很有可能跑到英格兰,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谢伊说:“不带船票,也没有身份证?”
“她存了钱,就算没拿到船票,顶多再买一张,而且那时候到英国还不用身份证。”是啊,我们之所以带着身份证,是因为知道找工作可能需要登记失业补助,还有就是那时我们打算结婚了。
洁琪悄声问:“那我打电话给你是对的吗?还是其实只要……”
气氛瞬间紧绷。“当作没事。”谢伊说。
“不是,”我说,“你做得对极了,宝贝。你的直觉价值连城,知道吗?”
洁琪伸直双腿,打量自己的高跟鞋。我只看得见她的后脑勺。“也许吧。”她说。
我们抽着烟,又坐了一会儿。这里不再有麦芽和焚烧蛇麻草花的味道,这是健力士酒厂上世纪九十年代做出合乎环保的选择,因此自由区现在改飘柴油废气的味道了,显然算是个突破。马路尽头,飞蛾兜着街灯绕圈,以前缠在上头让小孩荡秋千的绳子已被人拆去。
有件事我想知道。“老爸看起来不错。”我说。
沉默。凯文耸耸肩。
“他的背不好,”卡梅尔说,“洁琪没有……”
“她跟我说老爸有点问题,但他看起来比我想象的好。”
卡梅尔叹息一声。“他状况时好时坏,今天还算不错,状况坏的时候……”
谢伊吸了一口烟。他依然用拇指和食指夹烟,像老电影里的黑帮一样。他淡淡地说:“状况坏的时候,我得扶他上厕所。”
我问:“医生知道他哪里出了毛病吗?”
“不晓得。可能是工作,也可能是……他们查不出来。反正情况越来越糟。”
“他戒酒了吗?”
谢伊说:“这关你什么事?”
我说:“老爸戒酒了吗?”
卡梅尔动了一下说:“唉,他没事。”
谢伊笑了,听起来有如尖锐的咆哮。
“他对老妈还好吗?”我问。
谢伊说:“这关你屁事。”
其他三个屏住呼吸,等着看我们会不会打起来。我十二岁那年,谢伊害我摔破脑袋,就在这几个台阶上,那道疤痕现在还在。但不久我就长得比他壮了,所以他也有了疤。
我缓缓转身,不疾不徐地面对他。“我在好好问你问题。”
“都二十年了,你从来不闻不问。”
“他有问我,”洁琪轻声说,“问过很多次。”
“所以嘛,你也不住在这里了,知道的跟他一样少。”
“所以我现在问你,”我说,“老爸最近对老妈好吗?”
四周半明半暗,我们狠狠地瞪视对方,我随时准备把烟扔了动手。
“就算我说不好又怎样,”谢伊说,“你们会放下温暖的单身小窝,搬回来照顾她吗?”
“搬到你楼下?哎,谢伊,你有这么想我吗?”
楼上窗户啪地推开,老妈朝底下大喊:“弗朗科!凯文!你们到底要不要进来?”
“马上来!”我们一起吼了回去。洁琪笑了,声音尖细慌乱:“瞧我们几个……”
老妈甩上窗户。紧接着,谢伊靠回台阶,朝栏杆之间啐了一口,目光从我身上离开,其他几个立刻放松下来。
“我得走了,”卡梅尔说,“艾舍丽喜欢我陪她上床睡觉,不喜欢爸爸。她见到崔弗只会闹他,觉得很好玩。”
凯文问:“你怎么回家?”
“我车子停在转角,那部起亚是我的。”她向我解释,“路虎给崔弗开。”
崔弗那个可悲的浑球,知道他日子过成这样感觉真不赖。“太好了。”我说。
“能载我们一程吗?”洁琪问,“我下班之后直接过来,今天车子又换加文开了。”
卡梅尔收紧下巴啧了一声,神情不悦。“他不过来接你?”
“绝对不会。车子这会儿应该在家里,而他正在酒吧里和死党厮混吧。”
卡梅尔拉着扶手站起来,规规矩矩地拉直裙摆。“那我就送你回去。告诉加文那家伙,既然他要你工作,就该帮你买辆车,让你开去上班。你们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