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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百药唇色发白,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你呢?”九宁神色轻蔑,“你身为姨母的丈夫,从头到尾都没有质疑过这件事,你甚至没有费心派人去查……光凭周嘉言的几句话,你就认定姨母和人私通……其他人怀疑姨母,情有可原,他们是不相干的人,谁管他们在想什么?”
“直到现在,你还觉得自己一点错都没有。”她顿了一下,冷笑,“周百药,你错的不是被瞒在鼓里而不知,也不是扣下我姨母的陪嫁、拿我去换十几座城池,而是你从始至终根本没有去求证真相。”
她指着刚才打开给周百药看的箱笼。
“你知道姨母的女儿一出生就夭折了的时候,有没有一丝痛惜?你问都不问一句,只惦记着为自己辩解。”
周百药哑口无言。
九宁并没有这么简单地放过他。
她转身从香案上拈起一份绢帛,掷到周百药面前。
周百药颤抖着捡起那份绢帛,看到上面写的文书,神情骤变。
“你!”他整个人都在发抖,“你没有这个资格!”
周围的人神情也变了,视线纷纷落在周百药紧紧攥着的那份绢帛上。
上面写了什么?
为什么周百药反应这么奇怪?
九宁神色不变,俯视着周百药。
“其实周嘉言告诉你我不是你的女儿时,你很高兴,是不是?”
周百药浑身发颤,一言不发。
堂中众人一呆,都有些诧异。
九宁直视着周百药,继续道:“姨母出身高贵,蕙质兰心,是崔家的嫡出女郎,若在太平时候,就是皇族宗室求娶,她也未必肯嫁……可她落难江州,不得不嫁给你……你很得意,江州所有郎君都羡慕你,你娶了五姓七望嫡女。世家女又如何,还不是得尊重你,服侍你……”
她一笑。
“后来你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姨母身上,他们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
面对崔氏时,周百药既自卑,又极度自傲,他为自己娶了个名门贵女而沾沾自喜,又清醒地明白自己配不上崔氏,要是没有周都督这个父亲,他连靠近崔氏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崔氏病逝后,他迫不及待急着续弦,丧事都没办完就请人说媒,因为他想告诉其他人:他根本不在意崔氏。
事实上是,他在崔氏面前小心翼翼的。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高贵的、让他觉得抬不起头的妻子,居然做了那样的丑事!
听周嘉言说九宁身世存疑的那一刻,首先占据周百药心里的并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复杂的,微妙的,让他倍觉轻松的释然。
他甚至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崔氏那样的世家千金,怎么会老老实实和他相敬如宾呢?
高贵的妻子终于有了污点,妻子并不是那么完美的,他没有配不上崔氏的地方!
说到这里,九宁停顿了许久。
“我很小的时候,你就讨厌我……我没有做错什么,你轻视我,看我一次次因为你的冷落而伤心难过,你很高兴,这正是你想看到的,不管我的母亲是谁,你是我父亲,我得仰望你,想方设法讨好你,才能从你那里得到父亲的疼爱。越不在意我,恰恰说明,你心里越自卑。”
她笑了笑。
“周百药,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就是配不上我姨母。”
周百药呆坐在香案前,攥着那份绢帛,失魂落魄,眼神呆滞。
是啊,不管他怎么欺骗自己……不管他怎么故意装作不在意崔氏……他就是配不上她。
崔氏呢?她在意过他吗?
鸦雀无声,香炉镂眼发出淡淡的火光。
九宁不再管周百药,抬头,看向周嘉言。
“你一直不喜欢我姨母,所以也厌恶我。周嘉言,我只问你一句,我姨母有没有虐待过你?”
周嘉言铁青着脸,没吭声。
崔氏当然没有虐待过他,她不屑做这种事。
他们之间确实有过几次争执,但那并不是虐待。他之所以恨崔氏,是因为崔氏取代了他的生母。自从崔氏来到江州以后,所有人都把他生母忘了,人们提起周家,提起周都督的儿孙,就会提起崔氏,提起崔氏生下的九娘。
九宁眼帘抬起,看着周使君。
“敢问使君,我姨母嫁入周家后,可有欺负妯娌?可有做过对周家不利的事?可有用过周家的一分一文?”
周使君看她半晌,缓缓地摇摇头。
九宁视线越过他,望向祠堂外,“你们呢?我姨母有没有做过对不起你们的事?”
周使君心里一动,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
乌压压一片,人头攒动。
各房男丁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亲兵放进来了,他们站在院外,脸上神色各异,显然已经在外面站了很久。
九宁刚才说的那番话,他们听得一清二楚。
族老们神色不善,脸色或青或白,年轻郎君们则个个一脸震骇。
他们没有回答九宁的话。
因为崔氏没有做过仗势欺人的事。
沉默中,众人一动不动,宛如泥胎木偶。
九宁收回视线:“那事情就简单了。”
当年的一切都源于一场交易,一场崔氏和周都督之间的交易。
崔氏嫁给周百药,帮助周家成为江州一流世家,而周都督会庇护她和崔贵妃。
周都督完成了自己的诺言,崔氏也完成了她的。
现在已经没法去评价这场交易,唯一能做的,就是来一个了断。
“不!”
呆坐着的周百药忽然吼了一声,死死抓着那份绢帛,目眦欲裂,“你不能!”
九宁看着他,“我能。”
周百药连连摇头,双眼发红,“她是我的娘子,生是我的人,死是我周家的鬼!她已经死了!”
九宁看也不看他一眼,面对着香案。
“姨母临终前有个心愿,若将来天下太平,要老仆送她的灵柩还乡……现在是时候了。”
“你休想!”周百药踉跄着站起来,“她嫁给我,就得在我们周家呆一辈子!死了也得葬在周家!”
九宁一笑,站在香案前,负手而立。
“那便和离罢。”
众人张大嘴巴,目瞪口呆。
和离?!
死了的人……也能和离吗?
周百药神情狰狞,状若疯狂,“你是什么人?你说了不算!”
“对,和离我说了不算。”九宁没有回头,“这不是和离,是义绝。”
和离需要夫妻协商,还得拿到丈夫亲手写的《放妻书》。
义绝不需要这些。
一名崔家老仆走上前,朝众人拱手作揖,再看向周百药,“文书郎君已经看过了,是我家七郎君为娘子写的,七郎君是娘子的侄儿,代表我们崔家,文书上面盖有玺印,有长安世家的私章,周郎,从这份文书盖上玺印的那一刻起,我家娘子和你们周家再无瓜葛,彻底义绝。”
众人呆了一呆,反应过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祠堂外一片哗然,族老们脸色阴沉。
崔家老仆目中含泪,“我们伺候娘子几十年,娘子已经病逝,我们要送娘子和小娘子回乡,让娘子母女和亲人团聚。”
至于周百药,从来没有关心过娘子的女儿,没有想过为娘子洗刷冤屈,根本不配被称为娘子的家人。
他抹抹眼角,走到周百药面前,拽走那份绢帛,整理好,送到周使君跟前。
周使君眼皮撩起,看向九宁。
“我要送姨母和她女儿的灵柩归乡,江州此后不会被战火波及……从此以后两不相欠。”九宁淡淡道,“使君觉得如何?”
周使君手指微微发颤,接过绢帛,目光落到上面密密麻麻的私章印戳上,闭一闭眼睛。
这么多世家公卿的印戳,还有玺印……这不可能是二郎周嘉行弄来的,虽然他已经能威胁到李元宗,但世家向来清高,对他还有所保留。
周使君长叹一口气,神情颓然。
“义绝已成……崔娘子……从此自由了。”
老仆极力控制,还是压抑不住,顿时红了眼睛,低声呜咽。
娘子,我们能回家了!
……
周家族人愣在原地,久久没反应过来。
九宁早已经在亲兵的簇拥下走出祠堂,头也不回地走了。
崔家老仆收拾好东西,和她一起离开。
迁坟的事早就准备好了。当初周百药以为崔氏对他不忠,一怒之下要毁了崔氏的坟墓,族人中也有很多人认为崔氏不配葬在江州,私底下小动作不断。崔家老仆为保护崔氏的墓,早就悄悄将灵柩换了,周家人还不知情时,他们已经安排好迁坟的事。
崔氏和夭折的女儿葬在一起,崔贵妃在不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