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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裴徳庸才意识到妻子已经憔悴到了什么模样。这几日他们夫妻各自悲苦,都有消瘦,可妻子的手抓住了他,那种干枯、瘦弱、没有丝毫生机仿佛心灰意冷的感觉,让裴徳庸打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侯爷。”清欢声音沙哑,“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别说是一件,就是千件百件,他也答应。“好。”
“答应了就必须做到。”清欢盯着他,因为快瘦成了骨头架子,只剩下那双眼睛,亮晶晶,燃烧着烈焰,还透着几丝活气。
裴徳庸点头,他向来言出必行,妻子如此伤心,无论她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的。
“我要把哥儿抱到我膝下养。”清欢说。
这倒是裴徳庸没有想到的,他愣了一下,见妻子仍旧盯着自己,便道:“可以。”
其实这庶子庶女,本来就该认在正室名下,只是尉迎岚有了女儿,就不想再给裴徳庸和别的女人养儿子,更何况拆散人家母子也无甚意义。不过现在不同了,姐儿没了,她跟裴徳庸日后也不会有孩子,所以这个孩子她要定了。
裴徳庸并不担心,在他看来这是合理的要求。更何况尉迎岚是什么人,他一清二楚,这个姑娘出身大儒之家,心地善良且正直,绝不会做那种苛刻庶子的事。而且,裴徳庸心里清楚,真要怨恨,迎岚也只会恨他,不会恨孩子,哥儿比姐儿还小,能懂什么?迁怒到孩子身上,从来不是她的作风。“我回头叫人去传话,明日就将哥儿抱来,你……好生将养,我……会担心的。”
后头那一句他说的很轻,尉迎岚若是听到他承认担心自己,心中不知会有多高兴,可惜尉迎岚死了,躺在棺材里,如今在他面前的不过是个来客。
其实裴徳庸自己也搞不清楚他说这句话的用意是什么,便是傻子也知道,有了姐儿这事之后,他们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只他心中克制不住,关怀之话脱口而出,竟似不受控制,全然不是平日的自己。莫非是经历了这般苦事,却将他心底的想法表露出来了么?
但妻子没有反应,而是闭上眼睛继续睡了。裴徳庸又在床边陪了会儿,终究觉得心痛难忍,想找个地方好好发泄一下。
他将妻子被角掖好,走出房门,见那屋檐下走廊上,有一个很可爱的小马扎,便想起小女儿如何乖巧地坐在上头,见他来了便笑嘻嘻扑过来,听闻他要走,就哭丧着小脸可怜巴巴的看。
无处不有姐儿的影子。
院子里种的花叫那小东西祸害了不少,爱美的朝头上戴,因着他高大,便要他抱着去摘花,去摘那树上的果子,摘了饱满的三颗,一颗给阿娘,一颗给阿爹,最后那颗才是自己的。
那么小啊,就那么一丁点儿大的小人儿,这么空落落的就没了,再也不回来了。
裴徳庸踉跄着回了书房,四下无人,他一拳一拳砸在墙上,泪水止不住,最终发出沙哑的呜咽。
兰芳这边,一听说要将儿子抱去夫人院子养,登时就疯了,不管不顾地要闯书房,裴徳庸一人灌了几坛子的酒,偏偏醉不了,泪也止不了,将酒坛子摔了一地,一抬头,好像又看到娇娇的小女儿站在跟前,怀里抱着妻子给做的布老虎,歪着小脑袋瞧他。
鲜活的。
他伸手去抓,那却是个幻象,闭上眼甩头,再睁开,却又仿佛看见迎岚抱着女儿,母女两个都看着他,这回却不笑了,两张肖似的脸上都是冷淡,没什么表情,好像看着陌生人一样。
心慌莫名,眨了下眼再看,又好像看着迎岚怀中拥着女儿,母女两个挤在一起蜷缩着,似乎是睡的地方太窄了。就是个一人宽的小木盒子,方方正正,钉的死死的,边角也没有光线透进来,四周阴暗潮湿,总觉得喘不过气的憋闷。
跟个棺材似的。
再想看的清楚点儿,眼前就什么都没了,外头传来兰芳的哭声,喊着二爷,还有管家劝慰的声音。
裴徳庸头痛欲裂,也不知自己在这书房里待了多久,竟喝了几坛子的酒,脑子却清醒的可怕。他揉了揉太阳穴,走了出去:“闹腾什么?”
他向来威严,不偏不倚,极为公正,是以这会儿兰芳见了他就不敢再闹,只睁着一双含泪美目:“二爷,您要将哥儿给夫人养,可是真的?”
她身形纤细单薄,此刻正摇摇欲坠,怕是裴徳庸点个头她就能伤心欲绝的昏过去。
裴徳庸嗯了一声,兰芳便翻了个白眼往后仰,伺候的婆子婢子叫着哭着喊着又是要大夫又是掐人中,总算是叫兰芳又悠悠醒来,想起裴徳庸先前的话,登时哭出声:“二爷是要害死哥儿么!夫人没了姐儿,心里正恨着,哥儿到她手上,岂不是没了活路!”
二爷当时可是先救了哥儿啊,可以知道夫人心里头是怎么恨着他们娘俩了,真要把哥儿给她养,这怎么能行?!
“你不必操心,迎岚心好,会照顾好哥儿。”裴徳庸不是怜香惜玉的人,饶是兰香哭得柔肠百转,他也不为所动。转身朝书房走,临走前说:“姨娘生的儿子本就该给正室抚养,你带了哥儿快两年,已是恩典,这样不规矩的话,日后我不想再听到。”
兰芳愣在原地,不哭也不嚎了。她忘了自己只是个姨娘,忘了尉迎岚是有诰命的侯夫人,她忘了……自己从来都没有资格跟尉迎岚争抢些什么。
她爱的男人留给她一个高大冷淡的背影,他不爱尉迎岚,难道就爱她?
☆、第956章 第九十八碗汤(三)
第九十八碗汤(三)
兰芳如何反对没有用; 这个侯府还是裴徳庸说了算,即使她哭喊阻挠不乐意; 哥儿还是给抱到了正室的院子。
哥儿还小,两岁还没满,路走的颤巍巍; 说话也不大清楚,平日里兰芳也不怎么带他,因着尉迎岚生了女儿自己却生了儿子; 兰芳心中很是得意; 摆足了大少爷的谱儿。她本来是裴徳庸书房的侍墨婢女,认识几个字; 颇有几分文采; 尉迎岚嫁进来后,兰芳更是卯足了劲儿的去读书写字,想要跟裴徳庸寻些共同话题。待到哥儿出生,她心中更是想着自己不能叫人看轻了; 日后哥儿有出息,她等着享福呢。
小孩子忘性大; 因此几日不见也不会想; 不像是尉迎岚对姐儿; 要是一会儿见不着人,姐儿就不会玩了,非得找着娘不可。她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爱撒娇又贴心乖巧; 无怪乎没了,尉迎岚的心就碎了。
清欢将哥儿抱在怀里,小家伙小小一只,眼睛滴溜溜的圆,皮肤白白嫩嫩,唇红齿白的别提多可爱。他长得很像裴徳庸,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倒是跟兰芳没什么相似的地方。平日都是乳母带着,倒也听话不闹人,就是好奇心旺盛,因着很少来尉迎岚屋子,觉得新鲜,大眼睛骨碌碌的转,四下看。
清欢伸手戳了戳嫩呼呼的腮肉,他也不生气,伸出小手将她指头抱住塞进嘴巴里啃,最近正是长牙的时候,看着什么都得啃两下。清欢轻笑,这是岁岁死后夫人第一次笑,周遭伺候的下人都暗地里舒了口气。夫人心善,他们都是受过恩惠的,小姐没了,夫人大病一场,知恩图报的下人们心里都不好受。
边上的乳母见夫人伸手摸小少爷的嫩脸蛋,一颗心都吊到了嗓子眼儿。她是兰芳的人,哥儿一直都是她带,清欢拿手去逗哥儿,明明是温柔,在她眼里就成了夫人要害小少爷,瞧那脸上可怕的表情,保不齐是憋了什么大招要害人了!到底哥儿是从兰芳肚子里出来的,平日里因为是带哥儿的乳母,她也跟着沾了不少光,侯府谁见了不得客气的叫一声妈妈。
“夫人,哥儿怕是饿了呢,您把他给我吧。”说着就要来抱,手伸了过来,被清欢身边的婢子推开。
这婢子名叫小环,是从尉迎岚娘家跟过来的,对尉迎岚忠心耿耿。“夫人没说话,这儿有你什么事儿?还不退下!”
那乳母却不退,一双眼睛看着清欢:“夫人求求您行行好,哥儿那么小,您若是有什么不满意,照奴婢来就好了!哥儿是无辜的啊!”
眼里还带着泪,要是谁见了,肯定以为是侯夫人心胸狭隘,恶毒的想将庶子弄死。乳母这一哭,小环脸色就不好看了:“你什么意思,夫人照看自己的孩子,还用你在这里瞎操心?满嘴胡言,怕不是要叫人将你拉出去打上几十个板子才乖顺。”
清欢淡淡地说:“把她拉下去。”竟是没有要留人的意思。
乳母大惊失色,嘴里叫着:“我是哥儿的乳母!你们谁敢这样对我!姨娘那边都是我伺候的!哥儿是我带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