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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柳转过身叹了一口气,点点头道:“是啊,他们去吃喜酒了,我娘还是大媒呢。若不是你病着,我也能去看看新娘子了。”
祖荫听柳柳言下十分遗憾,微笑道:“我只觉得头疼,只想好好睡觉。你若想去看,这会子就去罢。”
柳柳摇头道:“我娘让我好好看着你,要是瞧见我去了,一定生气。你既然头昏,就多睡会吧,要是想吃东西或者想喝水,喊我就行了。”
听到喝水两个字,脑子里那些模糊的片断突然稍微有了头绪——暗夜里醒来,有人拿了一杯水来凑在他唇边,慢慢的喂他喝了。他只觉得心里一甜,微笑道:“几年不见,你这疯丫头倒像变了一个人,我都不敢认了。”
柳柳吐舌一笑,摇头道:“我娘说刘家的规律大着呢。要嫁到刘家去,不能像过去一样疯疯癫癫的,无法无天。唉,这几个月为了绣嫁衣服,都快被我娘骂死了。”她虽然言语间略有收敛,表情却仍是大大咧咧。祖荫听她提到刘家,再想到刘家老太太,心头烦闷,点头笑道:“他家规矩确实大着呢。听说婚期就定在端午节后,你还没做好嫁衣,可要赶紧上心了。”
柳柳见祖荫翻身向里睡着了,悄悄退出房间。迎亲的队伍大概到了村口,唢呐吹得昂扬欢快。她最爱看这个热闹,心里痒痒的只是按捺不下,跑到院门口一看,只见院门口送亲的队伍正沿着公用的大道走来。那帮吹鼓手眼见着到了村里,越发卖力,将一首《迎花轿》吹得千回百转,人人脸上喜气洋洋。踌躇半日,她暗暗在心里道:“看一会儿就回来,家里还有雪樱姐姐,想必娘不会怪我的。”
出门撵着那花轿走了一段路,她又指挥轿后那帮顽童将路边揪来的草段儿扔到那花轿上——将小草揪成极碎的末扔到天空去,飘飘洒洒的落下来,就像新娘子进门时撒的红纸片,只不过这个是绿的。玩了好一阵,花轿快抬到陈有福家门口了,才依依不舍的回来。
雪樱端端正正的坐在窗前绣嫁衣,见柳柳兴高采烈的进门,回头笑道:“看到新娘子没?她的衣服好不好看?”原来此地风俗,新娘嫁衣一定要新娘子亲手缝制,成亲当日穿着万事吉利,也是向宾客展示新娘子的能干。
柳柳左右一看,四下里静悄悄的并无旁人,疑惑的问:“你怎么知道……我去看新娘子了?”
雪樱微微一笑,指着窗户道:“方才唢呐声从门口过的时候,看着你蹑手蹑脚的出了院子。”她将手里的嫁衣一抖,笑道:“你爱看新娘子,过几个月自己也做新娘子时,倒可以对着镜子好好看个够。”她一边笑,一边指着嫁衣云肩道:“肩上的小团凤如意云纹都已经绣完了,正在做襟上的盘金满绣牡丹阔边,你来试试看,这几个花样子配在一起可还看得过眼。”
柳柳开始听雪樱奚落她,正预备伸手去呵她痒痒。却见衣服一展开,绣花果然已经完成大半,又惊又喜,夺过衣服左看右看,点头笑道:“雪樱姐姐真是仙女下凡。”这衣服下襟用盘金牡丹大镶滚装饰,牡丹花叶内又藏着莲花和折枝小花,与胭红缎面上的百蝶牡丹暗花遥相呼应,心思十分精巧。衣服摆着固然是极好的,却不知道穿起来是什么样子。想到穿起来看时,她突然心里一亮,欣喜道:“雪樱姐姐,你穿起来给我看看好不好?”
雪樱慌得将手乱摇,笑道:“嫁衣服怎么能乱穿?你还是自己试罢。”
柳柳眼睛一转,见雪樱黑生生的头发只用柳木簪挽了两个桃髻,趁她不提防,左右手齐上将那两根钗拔下来,藏在自己怀里,笑道:“你不答应,我就不给你簪子,你披散着头发回去吧。”
雪樱头发极多极厚,柳柳将她簪子一抽,登时头发便乱纷纷地披下来,将脸都遮住了。她哭笑不得,将手来抓柳柳,柳柳哪里能让她碰到,早跳到门边去了,一只脚跨出去笑道:“我去将我娘的珠花拿来,好好把你打扮起来给我看看。好姐姐,你想想看,衣服穿起来是给别人看的。我若自己穿,哪能瞧的见?”一边笑一边去了。
柳柳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更兼着这衣服大部分是她一针一线做的,绣工十分精细,像把千回百转的女儿家心思也缝进去一般。想着便低低叹了一口气,伸手拿起那衣服来轻轻抚摸。
柳柳不但拿了珠花,还将胭脂水粉一起搬来,挤眉弄眼的笑着说:“村里今日娶新媳妇,我这儿也要有个新媳妇了。”
柳柳忙了半天,好容易将雪樱的头发挽成个琵琶髻,将那枝镂空穿枝菊花钗斜斜插上。又替她拍了一点胭脂,诸事妥当,退了一步偏头看着,十分得意。将菱花镜往她面前一推,嘿嘿笑道:“雪樱姐姐,将来你嫁人的时候,新郎倌一掀起盖头来,当下还不魂飞魄散?”
远远地唢呐和着锣钹齐鸣。那锣一长三短,停一时再敲一次,唢呐在锣声空档时补入,喜庆里透着十分庄重。鼓乐一毕,便霹雳啪啦燃起百子炮仗,只觉得热闹到了极点。
雪樱往镜里飞快的看一眼,脸都飞红了,啐她一口道:“你这蹄子就知道作弄我。玩够了没有?我可要将衣服脱下来了。”
柳柳笑着摇头,指着耳朵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你快站起来让我好好看看。”
雪樱脸上已有佯怒之色,却无何奈何,站起身笑道:“你挽的髻不牢,头发丝在脖子里扎着,要痒死了。快点看完了好让我梳头发。”
她俩正在调笑,却听门外似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略过了一刻,竟有人掀帘进来。
雪樱第一个反应便手忙脚乱去解身上的衣服,偏偏这盘扣做得极复杂,一急之下丝毫也动不得。她又忽地想到这个动作大大不妥,当下窘得手足无措。
祖荫扶着墙也呆在了当地,失魂落魄。她微施粉泽,唇上沾了一点猩红,双颊嫣红如醉,低眉浅笑,略带窘意。背后便是窗户,窗外一树桃花云雾漫漫的开着,她的衣服云肩上、下襟上绣着无数玲珑花纹,胭脂样的大红色衬着屋外的春暖日妍,仿佛毕毕剥剥在空气里燃烧,一瞥之下眼睛都已烧毁。
屋里蓦地静到连彼此的鼻息都能听见,她却伸手去解扣子,鬓边的菊花钗上垂下来的穗子簌簌轻响。这气氛突然太过暧昧,祖荫喉头一紧,强迫自己将目光一寸一寸的移开,转到她衣角细碎的折枝牡丹上,微笑道:“方才渴的厉害,叫了半天也没人答应,才冒昧的闯进来了。我当只有柳柳一人在里面,真是对不住。”他的声音在微微打颤,但要很仔细才能听出这丝颤音。
雪樱顿身福了福,低头笑道:“刚才外头燃着炮仗,噼里啪啦的吵,我们在这屋里确实没听见。少爷请略等等,我马上去倒水。”
“少爷”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听在耳里陌生而新奇。他猛地抬起头来,眼里惊喜的难以置信,一瞬间仿佛要将她看到透明透亮:“原来是你,不是她。”顿一顿声音突然又涩又哑:“你预备嫁人了?”
第四章 无以冰炭置我肠
陈诚婶说话倒十分算数,婚礼那日过后,便让雪樱好好歇几天。不过雪樱原本做活惯了,今日见太阳甚好,便挽了篮子到溪边洗衣裳。
草木灰加了颜料染的蓝黑料子,一按在溪水里,山色水影都似被染蓝了,拿着棒槌一记一记的敲打下去,水滴浆浆,溅得石蹬子上的日光也是湿漉漉的。她今日却有些心不在焉,洗着洗着便怔怔出一回神,皱一回眉头,又自顾自微笑。听林子里一对鸟儿滴溜溜叫着,婉转悦耳,便呆呆仰头瞧着头上的树林。新叶才长到有一多半大小,阳光透过叶尖照下来,嫩绿里透着金,只觉得那叶子薄到了极点,一碰就破。
也不知道想些什么,精神一松,手也慢慢的松开了,用来浣衣的棒槌随着水势便往下游直直流去。等她想起来时,眼看那棒槌流到溪水的转弯处,轻轻靠着岸边荡漾。她忙站起身来,正预备往下游走,浣衣篮子却也被带的一偏,慢慢朝溪水斜下。篮里已有一件衣服倾出来,随水微漾。她忙蹲身去扶篮子,又牵心棒槌莫要被水带走了,又急又怕,正要回头看,那棒槌却扑托一声,正正落在她脚下。
她又惊又喜,慢慢站起身来,嘴角微动,到底不知道该说什么。蹲身福了福,微笑道:“谢谢少爷……少爷的伤都痊愈了?”
祖荫遥遥站在溪水转弯处,穿一件石青色长衫,潇洒挺拔。他休养几日,脸上余毒褪尽,只觉得眉目清明,文定安详,似换了一个人。他慢慢沿着溪水走过来,微笑道:“怎么好几天都不来?”
有过冬的枯叶深深埋在草棵里,脚踩上去一声脆响。枯叶粉身碎骨的声音,荏地惊心动魄。见他走来,不知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