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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荫本来绷着脸,到底忍不住,微笑着摇头道:“明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八个字,被你一念,就少一半去了。”他脸上浮起一抹赞许之色:“不过,才半个多月,你就能认识四个字,也真是聪明。”
雪樱冲着他吐舌一笑道:“我刚才着急没看清楚,最后一个是平安的安。若再加上它,就一共认得五个字了。”
祖荫看着她的笑脸,怔了一怔摇头笑道:“当初真不该把你放在张家。这才半月光景,你简直快赶上柳柳的活泼劲儿了。我看你乐不思蜀,连家也不愿意回了吧?”
雪樱毫无扭捏之色,笑意盈盈:“以后我到晚上才回家呢。清流姐在画室里专门给我立了个画架,就靠着窗户,白天光线极好的。她说画画如练功,一日也不可懈怠,要天天练习。”
祖荫不禁气结,拧着眉头半晌道:“真是岂有此理。”却忍不住微笑:“看来我也得下功夫,不然连自家媳妇也看不住。明儿请树之过来瞧瞧,咱们哪间房子适合做画室,就依着他家的规格,建个一模一样的。我叫工匠在每个窗户边都立上画架,可讨得你的欢心了?”
雪樱大喜过望,几乎说不出话。祖荫看着她笑容满满,自己亦是心满意足,突然想起半月来一直萦绕心头的事:“樱儿,上次走的匆忙,也没听你把话说完。”他抬手缓缓地抚着她乌黑的发髻,终于低声问道:“那天你娘到底说了什么?”
她像是被毒蛇一口咬中,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下意识地往后缩去。八仙椅既深又阔,她整个身子都几乎蜷进椅中,一双眼睛如鸽子般温驯纯洁,含着一丝凄楚,摇头不语。祖荫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只觉得她瑟瑟发抖,心下极是不忍,咽了一口气慢慢道:“樱儿,那日你还说,你只有我一个人了。既然如此,这世上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
他的眼中一片情深似海,让人不自禁沉沦。这世上还有什么秘密不能跟他说?她心中一酸,泪水几乎涌到眼中,刚张口说“我娘——”,便猛然想到那日三德婶起的誓,一字一句宛如焦雷般在耳边炸响——“你若日后对旁人提到自己的身世,天打五雷轰,青天白日遭逢邪祟,都要落在陈祖荫身上”。
她打个冷战,将嘴抿的紧紧地,默默瞧着门上贴的红纸。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最后一个字是平安的安,万事安好,消灾得吉。
她扭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轻轻地说:“我娘说做妻做妾,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既然我铁了心做妾,日后有什么苦楚,统统得自己担着。”
他胸口一闷,千种复杂感情纠结一处,想解释却无从说起。终究默然踱到门边瞧着院里一地残花,低声叹道:“我何尝不知道……你不明白……”
玉兰花瓣如污秽的白纸铺在地上,一阵阵腐败之气潮水般涨落,简直让人窒息。这是一种行将死去的味道——那间几乎近月没开过窗的屋子,密不透光的窗帘、久不清洗的褥单、说话时胸腔如风箱般拉动的呼呼声,门外低低切切的啜泣——合在一起便是这种陈腐的味道。
其它一切都能慢慢腐败,唯独诺言历久弥新。
第二十章 软语轻嘘过画梁
院中久久无人打扫,春日潮地,万物都易生长,向阳处的小草已有二寸高矮,难收难管。祖荫心里一瞬间亦是难收难管,无数回忆纷至沓来,如阶角丛草,除了乱还是乱。
玉兰树上新生的嫩叶却是毛绒绒的,叶与花一般好看。虽然花儿已尽归腐朽,眼前一切却是全新的。他心里似乎也从纷乱中生出一丝期盼,颇有感慨之意:“樱儿,清流教你念书画画,你不晓得我有多高兴。”他微微一笑,像是自言自语:“起初见到他们夫妇二人,我简直惊讶的要命,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自由自在的伴侣,能够凭着自己意愿结婚?后来往他们家去的多了,才渐渐知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他脸上鲜有一种如孩童般的纯真神色:“我原本已绝了指望,自觉人生不过如此。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只是读书人心中的白日梦罢了。可自从遇到你,竟像美梦成真。”他的眼神一暗,叹道:“我极羡慕树之与清流,朝夕相对,再无旁人,何等美满?可我已允诺……亡师在先,不能食言……”
他背向雪樱而立,一席话说地甚快,身后静静的毫无回音。院里的石阶亦悄然似反省,他只怕她生气,低低唤了一声“樱儿”,她仍是不言不语。他心里愈发难受,忍了又忍,缓缓地转过身去,却怔在当地,良久苦笑一声,走去抚着她的脸道:“樱儿,这里对着门,当心风寒受凉。我抱你上楼睡罢。”
雪樱这半月来日夜用功,本就是乏透了。方才将整个身子躲进椅子深处,这椅子又深又阔,说了两句话困倦上来,不知不觉便靠着椅背睡着了,此时慢慢睁开眼睛,见祖荫一脸怅然之色,自己也怪不好意思,口中忙不迭道歉。祖荫却像是乍然回神,微笑道:“方才还说不过起初几日睡觉略晚些,可见是骗人的。”他双臂一展,已将她抱在怀中,摇头笑道:“念书学画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不可求效太骤,欲速则不达。我看着你,你且好好睡一觉吧。”
祖荫将雪樱抱上楼去安置,听她呼吸渐渐均匀,眼见得睡熟了,方松开她的手。后窗下河水满满,船只驶过时,木桨与流水回环相和,泼刺刺的溅水声。他想了想将推窗合上,才悄悄退出房间。二楼的栏杆上挂了几瓣枯萎的玉兰,与朱栏相衬,白扎扎得刺眼。他正欲伸手将萎瓣摘下,抬眼间却见巷口上似有人朝楼上眺望,与他目光相对,立刻就不见人影了。他心中大奇,只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凝神回想,却万万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院门啪啪的被拍地一片响,还不等人应声,便咣当大开。进宝笑嘻嘻地领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进来,见他站在楼上,忙向上拱手道:“少爷,大掌柜家的前两天就把丫环预备好了,就等着您开口呢。我一去,嘱咐了两句便让带过来了。”又转身对那小姑娘道:“快给爷请安。”祖荫忙朝下摆手,回头看了一眼,见房门关得严严的,才点点头笑道:“也没什么安不安的。进宝也帮着忙,先把这院子打扫干净。”
进宝答应一声,面上却浮起难色,想了又想,突然扑通跪下,哭丧着脸道:“少爷,您还是先回家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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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宅在青浦出了名的开朗畅通,门房也比别家显着敞亮。春阳和煦,照进房里暖洋洋的,深宅大院昼长人静,正是歇午觉的时辰。看门的老周喝了两壶浓茶下去,仍觉得困意浓浓,不知不觉便眼睛半阖。
却好似有个不知趣的小贩摇着拨浪鼓在门房外徘徊,“登登登”的声音没完没了地响,惹人心烦。老周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斜眼一瞅,勉强瞧见一人背光站在外面,正以手叩门。他刚梦到发双倍工钱,正数钱间却被吵醒,自然不耐烦,将眼一闭道:“我家少爷出门去了,你有什么事过几日再来。”
那人静了一静,脚步声便往里宅去了。老周恍惚间突然觉得不对,直直跳起身往外一看,又惊又悔,急急嚷道:“少爷,您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那人转过身站住,正是祖荫无疑,眉目间略有点倦怠,微微一笑道:“晚上关门后,自己去帐房领罚。”老周不敢做声。祖荫抬脚欲走,又站住问道:“老周,你可记得少奶奶什么时候回娘家去的?”
老周面有惭色,低头想了半天道:“少爷,确切的日子我不记得,不过前后的情形大概还说得上来。”他又在心里盘算了一回道:“先一天大掌柜差人告诉宅里,少爷您去了上海。又过了一天,第三天早晨我刚开了大门,天还没亮透呢,少奶奶就带着丫头走了。”那两日正是他当班,倒将事情记得清爽不差。
祖荫仿佛若有所思,过了良久才点点头道:“罢了,今日就不必去领罚了。下不为例。”老周又喜又愧,一躬到底:“谢谢少爷宽厚。”只听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才直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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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屋前的荼靡架上满满一树青翠,茎叶退了残红,湿漉漉的绿。侧厢房里笃笃作响,木鱼声慢悠悠的,不疾不徐,在深宅的肃静中听来,一记一记异常稳实。祖荫在门外悄悄地立了半晌,心神初定,方掀起帘子进屋。丫环拢翠跪在侧厢的观音牌位前敲木鱼,母亲手里拢着念珠,在里厢的太师椅上阖着眼半躺半坐。
祖荫有意放重脚步,慢慢走向侧厢。拢翠扭头瞧着是他,面上立刻浮上欢欣喜色,手上的木鱼不知不觉便停住了。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