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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浦旧事-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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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首一幅画着两个暗蓝的花瓶,瓶里插着一把干枯的黄花,无精打采得耸拉着花瓣儿。她心下诧异,难道这枯的花儿也能入画?一幅一幅的翻下去,她看着看着便笑出声来:有一张画着几个吃饭盘子,旁边搁一个咬过的苹果;还有一张是个怪模怪样的羊头骨,白森森的钉在黑墙上——全是见所谓见的事物。这一册书很厚,翻着极为沉重,她突然起了好奇心,一下子翻到最后一页,一瞥之下羞得满脸通红,啪地便把书合上。
画上是一个女人坐着,旁边围着几个小孩,大人小孩都不穿衣服,脸上神情居然泰然自若。她想了一想,红着脸悄悄地伸手欲再翻开,却听院外有凌乱脚步声似的,忙伸手将画册推到桌角。
脚步声却明明朝着这屋走过来,走到门外停住。她心里怦怦乱蹦,壮着胆子问道:“谁呀?”
过了许久,也许有一年那么久,祖荫低低的声音,在暗夜里听来像是假的:“是我。”
她迟疑着走到门边,手放到门闩上又停住,轻声道:“很晚了,你先回去,明儿白天再见罢。”她等了半晌也无回音,门外寂然无声,想必他走了。
她不知为什么,自己轻轻的笑了一声,却听他的声音也像带着笑意般传入:“樱儿,我只看你一眼就回去。”
门一打开,他一步跨进来,身上有隐约的酒香。她皱眉道:“你喝过酒了?酒味真浓。”又垂目笑道:“你说看一眼就回,如今看也看了,该回去了。”他却默默无声,她抬头看他一眼,见他眼中神色如痴如狂,突然醒悟过来,急急走到门边将门打开道:“你快走吧,夜深人静要招闲话的。”
他像被钉在当地,呆呆的看着她,她脸颊桃红一片,一双凤目明如点漆,头发一股脑儿散开垂在肩膀上,在昏黄烛光下像墨玉的波浪般微微起伏,迤逦生辉。
许是酒意又泛上来,他只觉得胸腔中如着了火,口干舌燥,见桌上放着一杯茶,走过去端起来一口便喝下。这茶本是温热,不知怎的,喝下去却一阵一阵冒汗。眼前的烛光如有生命,跳跳跃跃的亮,惹得人一上一下发虚。
雪樱只觉得屋里一暗,门咣当合上,下一刻已经被打横抱起。她又急又气,狠狠的拿手去揪着他的衣裳,挣扎着往下坠。他臂上不知哪里来的蛮力,只紧紧地不肯放。她的眼泪铺天盖地落下,哽咽道:“你竟然敢……你这个短命的……”她的手推着他的胸膛,就像抵在石头上一样,丝毫推不动半分。他的侵略带着酒气,排山倒海的涌过来,含含混混地在她耳边说:“樱儿,只有你对我是真。”
她在朦胧的黑暗中,看着红帐脚上垂着的流苏簌簌摆动,就像村里办喜事时新娘子乘的花轿围子,青天白日下一摆湖绿的流苏、一摆娇黄的流苏、一摆粉红的流苏,当归当归的随着唢呐声摇过来、摆过去。新娘子向例是要哭嫁的,一丝嘤嘤哭音夹在喜气洋洋的唢呐曲子中,又喜又悲,女儿家的一生都分明了。
她忽然生出一种薄薄的悔意,泪水痒痒的顺着脸滴到荷叶边枕头上,洇湿成冰凉一片。那日原不该试柳柳的嫁衣裳,结果到真正该穿嫁衣的时候,竟然没有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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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意气慷慨素霓生
祖荫自幼养成习惯,刚交五更便被叫起去家塾念书,后来慢慢接管家中生意,虽不必操心买卖上的琐碎事,仍将天明起身的习惯延续下来。他今日到时辰自然醒转,却见屋内光线十分黯淡,也不知道现在究竟几点。张家是西派作风,玻璃窗上拉着杏子红厚窗帘,被褥是桃红的,空气仿佛也带着嫣红色,触目所及皆是喜气。
雪樱皱着眉头犹自沉睡,一张素脸脂粉不施,贴心知意的清丽。他起身悄悄在床边立了半晌,俯身在她面颊上亲一亲,方走到门边,轻轻开门出去。脚下青石板路面阴润润的潮,不知是露水或夜来细雨。树木清华芬茂,衬着迤逦的乌檐白墙,只觉得安静切实。
进宝早就在大门外牵马等候,见他出来,迎上前埋怨道:“少爷,你也真是的,说看一眼就走,结果进去就不出来了,害得我呆呆地等到后半宿,最后只好跟门房挤在一处打个盹。您可不知道,他的呼噜声吵死人了。”又挤眉弄眼地笑道:“少爷,夜来好睡?”
祖荫并不答话,对他的抱怨亦充耳不闻,骑上马后突然含笑道:“你这猴子才多大?懂得什么好睡不好睡的?”
进宝一边利索地收拾马辔头,一边笑嘻嘻道:“只要不睡书房,当然是好睡。”
祖荫思索半晌,竟想不出话来回他,哑然失笑道:“你哪里知道,有时候睡书房才是好。”又正色道:“大掌柜这个时辰也起身了吧?咱们先去当铺。”
因着时辰尚早,正街上的铺面还没开门,不过当铺里面已经收拾地井然有序。见祖荫进来,伙计们都停下手中的差事过来请安。大掌柜正在桌边写着什么,也忙丢下笔站起来道:“少爷过来了?要不要先把这几日的账理一理?”
祖荫摇头笑道:“理不理有什么要紧,我还信不过你?倒是昨天的三位客人,咱们是如何安置的?”
大掌柜挥手让众伙计都回避了,方微笑道:“少爷不问,我也正要禀告。少爷昨日回来就没有瞒我,陈诚与我亦是几十年的交情,他所来为何,我也约略明白。此事未打开天窗之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因此昨晚让客人都在我家住。我斗胆问一句,少爷下面怎么打算?”他的眼中透着一片了然,微含笑意。
祖荫昨夜喝了酒,此时只觉口中焦渴难当,见桌上摆的青花茶壶口上浮着缕缕白雾,便先坐下倒茶。茶汤在薄胎白茶杯里打着金黄的水旋花,腾腾冲起茉莉的芬香。他慢慢转着茶杯,沉吟半晌忽然微笑道:“我昨天不就跟你说过吗?除了名份,其它的有什么就给什么。淀山湖风景甚好,明儿就在湖边买块地,依着湖岸建座房子。”
大掌柜哑口无言,愣了半天道:“那我立刻吩咐人去置地。”突然又想起一事,咳嗽一声道:“少爷,昨日咱们上海洋行的买办寄来一封信,说他认识的一家纱厂老板有意退休养老,要将纱厂折价出让,问您有没有兴趣接手?”他昨日看完信后,虽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但深知祖荫于做生意的耐心有限,历来只管守成,因此他也只是随便问问,聊尽人事,见祖荫无话,便略一躬身退到门边道:“我去找个伙计到淀山湖看看地势。”
只听“咚”的一声,却是祖荫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茶水飞溅,桌上立时是狼藉的淋漓水渍。祖荫急急站起身拦着道:“等等,你将信拿来我瞧瞧。”
当铺后堂四壁的家具都极高阔,将日光挡得严严实实,室内永远有一种太古洪荒的阴冷,春夏秋三季到了这里立刻转成冬天。祖荫捏着信在堂里慢慢踱步,眉目也仿佛染上萧索清冷之意,愈来愈凝重。他突然停下问道:“大掌柜,咱们现在能凑齐的现银有多少?”
大掌柜默默地在心里算了算账,将双手一张道:“最多不超过这个数。”
祖荫点头道:“这间纱厂现在是3000锭纱,200名工人的规模,倒真是个好生意。你写信去告诉洋行买办,纱厂老板说是折价20万出让,其实纱机都已经用旧了,只怕咱们接手后,五分之一都得重新更换。请买办先跟老板去谈,我们顶多出到15万。”
大掌柜又惊又喜,愣了半天才道:“少爷,即使他肯做价十五万,咱们仍然还差五万。”
祖荫想了想笑道:“让进宝去请刘家大公子过来商议,看他肯不肯入股。”进宝早在门外等着伺候,立刻便走进来。祖荫眼里浮起浅浅的调侃之意,微笑道:“你去刘家请大少爷到当铺来。顺便告诉二公子,他的准泰山大人进城来了。”
大掌柜见进宝咚咚地出去了,才微笑着道:“少爷历来不在生意上留心,原来是深藏不露,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屋里光线甚暗,他也看不清祖荫是什么表情,只觉得少爷今日气质大不相同,沉稳里隐约意气荡然。
祖荫默不作声,突然微微一笑:“先前总觉得家里的产业也尽够度日。今日细细一想,这份家业都是先人辛辛苦苦挣来,日后还要传下去,我总不能一直安安稳稳地做甩手掌柜,分毫不添。”
大掌柜默默听毕,沉吟半晌才斟酌着说:“这十万本钱砸下去,万一翻不了本,陈家便要元气大伤。何况纱厂虽然获利甚巨,但日常事务千头万绪,不是此间小小当铺可比。将来若在上海和青浦间两地奔波,车马劳顿,比现在辛苦多了。”他将语气放重:“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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