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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听得悚然动容,不觉坐了下去,抚膝沉吟道:“只是可惜了你。”
“这正是第三忌。”邬思道见他动了心,舒了一口气,又道:“臣虽然薄有小才,却是阴谋为体。万岁龙日天表春华懋德光明正大。这就是忌!臣在万岁僭邸蒙恩十余年,顾问侍从,无不听之言,无不从之计,无数惊涛骇浪之中早已殚精竭虑耗尽心力,譬如已经熬干了的药渣,万岁何堪再用?倘若万岁念思道忠贞不贰之心,放臣还山,沐浴圣化之中,舞鹤升平之世,在万岁为全始全终之主,在臣为明哲知理之臣,传之后世,亦为一段风云际会佳话。万岁若不允臣之所请,臣今夜就仰药自尽,不伤圣人知人之明!”说着,泪水已走珠般滚落出来。
胤也不禁黯然,他今夜要下毒手灭口,原是听了文觉的警告,外边允党羽如林,政局不稳,放着周用诚一干人无法处置,日后将雍邸的事兜出来,正好给允借来推波助澜,所以打算喝酒之后,下半夜动手全部处死。但邬思道这番言语,其实已表明永不从政,永不泄密,想起十几年知遇之交,朝夕赞襄,吟诗论文,这些情分也难一古脑儿付诸东流。想着,叹息一声道:“你的心我都知道了。不知眼下你有什么打算?”邬思道顿时放下了心,从容说道:“雍和宫如今是天子行宫,自万岁下诏那天,我在棋盘街已经租了一处宅子。万岁既然允臣之请,今晚一见,就算辞行,臣这几日痰喘,酒筵也不敢领,这就搬出去,过几日陆路回无锡老家。臣已经二十余年没吃故乡水了。”
“好,依你。”胤想着允祥等在那边,起身在案边提笔写了个字条,口中道:“不过你跟我一场,空手回去,我难忍心。当年替二哥还债,用了你七十万银子。赏还你呢,要招谣言,所以不还你了。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你不要大隐,也不要小隐。你且去,明儿叫允祥看看你,给你找个靠得住的官,你去当师爷。将来朕出巡或者他入觐,还能见见。”
“谢万岁!万岁如此隆恩,臣粉身碎骨不足以报万一!”
“不必说了。”胤摆摆手,叫进一个太监,吩咐道:“你带朕的手谕,用小轿把邬先生送出去,到棋盘街安置好,你来回话!”
“喳!”那太监答应一声,过来搀定邬思道,说道:“先生,咱们慢慢走”
邬思道当晚住了棋盘街宁心客栈。这是他包租了好久的一个宅院,店主早接了银子,原想不知是个什么贵人,今日见着,却是孤零零一个残废人,又见是太监亲送,越发不知来头,汤水茶饭侍候着忙个不停,邬思道却要静坐,便打发了他去。
屋子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默默坐着,想入定,但今晚改了积习,再也静不下来。从康熙四十六年夏入京,到现在整十五年半。孤身一人进来,轰轰烈烈做了一番事业,如今又剩下孤身一人,真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一幕幕往事涌上来又压下去,压下去又泛起,再也不得平静。
“正不知明日如何,今夜不得入梦了”邬思道和衣躺了一会儿,那炕烧得滚热,更觉烦躁难耐,讷讷自语着起身,架拐推门出来,但见天边一钩新月,惨淡地将光洒落下来,房顶上、院子角落的雪都抹上水银似的,幽幽发亮,只是清寒袭人。他在院里踟蹰良久,正要回房,静极之中,隐然听墙外有人嘤嘤而泣,听着是个女人声气,便踱到账房,问店老板:“什么人在外头哭?”
“是两个女人。”店老板无所谓地笑道,“您进来一会她们就来了,想住店,我没答应——这是爷包下的嘛。”邬思道沉吟着说道:“眼看子时到了,天太冷,叫她们进来吧!”店老板狡狯地一笑,答应着开了门,说道:“你们进来吧!谁叫你们碰上这么好的客人呢?”
邬思道闪眼看时,是三个人,两个女人,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便道:“这里有火,请先过来略暖和一下,等老板收拾了房子再过去。”那三个人也不言声,一路进了正房,竟都跪了下去!
“这是怎么说!你们——”
邬思道大吃一惊,正要请店主搀起他们,两个女人都已抬起头来,居然是这样——一个是金凤姑,一个是兰草儿!他愕然盯视了许久,口吃地问道:“兰草儿!你不是——”
“我没有死”兰草儿满脸泪光,哽咽道,“他们是借故儿拿你的”邬思道又把目光移向凤姑,许久,叹道:“你家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凤姑低下头,小声道:“家抄了,我刚好回门,金家也抄了”
邬思道端坐不语。良久,徐徐说道:“可叹。”那毛头小伙子挺着脖子大声道:“表舅!您不能冤枉我妈!不是我妈叫外婆报信儿,您骨头都烧成灰了!”兰草儿想起那夜的事,臊得满脸通红,倒是凤姑掌得住,说道:“表弟,冤有头债有主,是我不好。如今两家都败了,你的仇也报了,我和兰姑商量好,要出家。只这孩子小,不懂事,叫他怎么过”说着,呜呜咽咽直要放声儿。
“求你”兰草儿满眼都是恳求神色,看着邬思道的脸色,下面的话竟没能说出来,邬思道点点头,起身来说道:“我腿脚不便,不扶你们了,孩子,你扶她们起来。”待三个人起来,邬思道深长叹息一声,又道:“我是久经沧海的人,世上事纷纷扰扰,比你们恩恩怨怨大得多的经了不知多少。那些事,于我而言,早已是杳如烟波。我若计较,早就除了你们了如今我虽不修行,也是修行,虽不出家,也是出家。好歹你们跟着我吧,总有一口饭吃的”
安置他们三人安歇了,邬思道越发没了睡意。熄了灯,独坐在暖烘烘的炕上。月光如洗,轻柔的光隔窗沐浴着他的全身,久久地一动不动。忽然远处传来三声沉闷的午炮,已到子夜时分。邬思道望着寥落的寒星,子时阴极而阳生,明天会怎样呢?邬思道不再去想它了,他是太熟悉皇帝了。
第265章 太行道雪阻娘子关 山神庙邂逅救贫女()
康熙六十一年的冬天阴寒潮湿,自立冬过后,大雪几乎就没停过本书每卷开头都指明故事的时间。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逝世,雍正继位。以京师直隶为中心,东起奉天,北至热河,由山东河南连绵向西,直至山西甘陕等地,时而羽花淆乱,时而轻罗摇粉,或片片飘坠,或崩腾而降,白皑皑、迷茫茫,没头没脑只是个下。远村近廓,长林冻河上下,飚风卷起万丈雪尘,在苍暗微绛的云层下疯狂地旋舞着,把个世界搅得缤缤纷纷,浑浑,把所有的沟、渠、塘、坎一鼓荡平,连井口都被封得严严实实。偶尔雪住,惨淡苍白的太阳像一粒冰丸子在冻云中缓慢地移动,天色透光,似乎要放晴了,但不过半日,大块厚重铅暗的云层又压过来,一切便又复旧观,仍是混沌沌的雪世界。
天晚时分,一行三十余骑在山西娘子关一个风雪迷漫的山神庙前驻马。这三十多个人服色不一,十个王府侍卫都是四品武官穿戴,白色明琉璃顶子,八蟒五爪雪雁补服外头披着白狐风毛羔皮大氅。另有两个六品笔帖式,却是内务府打扮,带着二十个亲兵护卫在队后。为首的却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穿着玫瑰紫挂面玄狐巴图鲁背心,外套猞猁猴皮斗篷,清秀的瓜子脸上两道浓重的剑眉微微扬起,紧绷着的双唇旁嘴角微微下吊,仿佛随时向人表示自己的高傲和轻蔑。见前头马队停下来,这青年勒住了马,用手按了一下冰冷的剑柄,一声不言语睨视了一下旁边的侍卫,用漠然的目光仰视着昏暗的天穹,长长吁了一口气。一个侍卫忙道:“大约是要打尖儿吧,奴才过去看看。”话音刚落,庙门口的侍卫已经大踏步过来,在青年公子马前雪地里打千儿禀道:“十四爷,这是个破山神庙,早没了香火。这大的雪,前头五六十里连个驿站也没有,请爷示下,今晚要不就歇在这儿吧?”
“唔。”青年微微颔首,转过头来对两个笔帖式道,“钱蕴斗,蔡怀玺蔡怀玺,滦州人,自称属正黄旗。曾到景陵允被囚处求见,允怕招事拒见。蔡即用黄纸写“二七便为主,贵人守宗山”,“以九五之母为太后”,“十四命大将来坐皇帝”的字条投入允院内。被监视的总兵范时绎发现,蔡被捕入狱。这是写他监护允回京,是情节的安排,你们是雍正皇上派来押我回京的,你们出个章程,我胤允(1688—1755),雍正的同胞弟弟。康熙五十七年任抚远大将军王率师西征。康熙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