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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福晋。”金和尚欠身回礼,端起奶茶,虽觉腥膻,还是一气喝干了,清清嗓子说道,“和大汗谈的不少了,大汗不肯冒险,这是没法子的事。我不过是为了报君父之仇来此。我自己早就不想当皇上了。昨日大汗说给我钱,说句孟浪的话,鄙人并不缺银子。既然如此,明日我就启程回去了。”
葛尔丹笑道:“三太子,我虽是你们说的夷狄之人,其实我是极爱汉学的。汉人有话说‘欲速则不达’,我揣摩着和‘过犹不及’是一回事——何必性急呢?在我这里住下,慢慢商量。”
“慢慢商量?”扎哈罗夫双手一摊,耸肩笑道,“你们东方字典里没有‘伟大’这个词。但我要说,中国现在这个年轻的皇帝倒真是个伟大人物。他轻而易举地就擒拿了鳌拜公爵;目前又将平息吴三桂王爷的叛乱,战火未息,便又准备向台湾进军。我敢肯定,他已经在打你的主意!如此拖延下去,将来是他进攻您,而不是您去打他!”他说得又快又重,嗓音中带着刺耳的嘶嘶声,大厅上几个人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金和尚合掌说道:“足下未免对中国的事过于操心了吧?大汗,目下您既然不肯东下,听说又修表和康熙称臣求和,我在这里实在已无用处,明日我必得启程回去了。”
葛尔丹和金和尚相处数日,很欣赏他的汉学,进兵中原是他的宗旨,帐下也真需要有这样一个向导。听金和尚这样说,葛尔丹阴鸷地笑笑,说道:“三太子,我真的是拿你当莫逆之交看的。你讲的‘远交近攻’道理虽很深奥,但很实用,我很愿意留下你。我们蒙古有的是金子、名马和美人——我的女儿钟小珍素来喜欢汉人,起的名字就是汉名,三太子要不嫌弃,你们何不结为伉俪?”说完,便审视金和尚的脸色。
正说着,葛尔丹的女儿小珍从后厅旋风般冲出来,大声说道:“我不愿!我虽然倾慕大汉,因为我们自古就是一家。我不喜欢你们这些白脸人来挑拨!我和小穆萨尔早已订过亲,凭什么叫我嫁这个和尚?”说着,眼中已是饱含泪水,冷冷瞥一眼福晋,冲着里边喊道:“老胡,带上你的马头琴,跟我到牧场去!”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穿着蒙古长袍出来,略有点迟缓地向葛尔丹和福晋行了个礼,说道:“王爷,郡主叫我去呢!”“你不要只是跟着小珍学汉字,”福晋一旁坐着,因见小珍没理会自己,心里不高兴,剔着眉毛申斥老胡道,“也得管着她懂点规矩!她母亲死了,我现是福晋,连个见面礼都没有!”葛尔丹知她们母女一向不和,心里烦乱,摆着手道:“去吧,去吧!”
“王爷、福晋的美意,我心领了。”金和尚欠身说道,“我已是两世为人,早已无心娶妻。灭国之恨、君父之仇不雪,我活不下去。听王爷的意思,要强留我,我是难以从命的!”说着,从火盆里抽出烧得通红的火箸,像擎着一枝火红的树枝,眼中放出仇恨的光芒,若无其事地掂了掂火箸,照自己的脸颊便烙了下去,一串白烟丝丝升起,人肉焦煳味立时充满了大厅。大厅里顿时一片死寂,扎哈罗夫、葛尔丹惊得面色惨白,福晋合掌念了一声“佛爷”,竟昏了过去。
“我为泣秦庭而来。”金和尚忍着巨痛,徐徐放下火箸,苦笑道,“请兵不能遂愿,并不怨恨什么人。我这里毁容,只为诉说我的心,和这火一样。这团火今日烧了我,愿将来有一日,我能用同样的火与康熙同归于尽!”
葛尔丹从未见过这样的硬汉子,扑过来激动地扳着金和尚的肩头,颤声道:“好兄弟!你——你就等着瞧吧!”扎哈罗夫是戈赖尼派到亚北来策动葛尔丹内侵的特使,中国人的死活,对他无关痛痒,见此情景,心头也是一震。他来回疾走几步,头也不回地说道:“朱先生,我知道你在江南有二十几处秘密据点,并且掌握着微山湖刘铁成三百人的武装,但单凭这些除掉康熙是不可能的——人少势微——完全不可能。”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金和尚想不到扎哈罗夫如此熟悉自己的内幕,惊讶地看了一眼扎哈罗夫,不动声色地说道:“我只能勉从其命。不过阁下只知其一,未知其二,我有我的办法!”
“唔?”扎哈罗夫倏然转身,弯下腰凑近了金和尚的脸,一字一板地说道,“——那么,可否见告一下呢?”
“阿弥陀佛!”金和尚闭目摇头。
扎哈罗夫咯咯笑道:“如果我猜的不错,你在朝里还有人!”他那如同鬼魅的怪笑竟使金和尚起了一阵寒栗:他只和江南总督葛礼有交往,隐隐约约听说索额图和葛礼因为皇太子的事与明珠闹纠纷。
“朱先生,你感动了我——不,感动了上帝!”扎哈罗夫叹息一声,眼中放着绿幽幽的光,“不同的利益,却有同一个目标。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东正教使罗马什卡先生——一个混血儿——已在金陵潜伏了二十年——为了你,我决定起用他来配合你的计划。我再送你一枝手枪,全世界都找不出比这再好的武器了。你大概不会像拒绝黄金一样不肯接受吧?”金和尚举手一拱,说道:“谢谢阁下,我隔河作揖,承情不过了!”
一阵风吹过来,金和尚打了个寒噤,才意识到自己坐在邯郸古道旁丛冢镇东的天王庙前。朦胧的月光给周围的景物镀了一层水银。那些不久前发生的事一下子变得非常遥远。他听听四周动静,东厢房里一个人睡得正酣,在打呼噜。这人姓高,是个进京应试的穷举人。西厢房还住着一个,是金和尚三年前收的沙弥,俗名于一士,有一身铁布衫硬功,高可纵身过屋,远可隔岸穿河,因杀了人,官府缉拿,剃发当了金和尚的徒弟。金和尚在江南布的二十几个黑店,伙计们多是他的黑道朋友。金和尚正想起身回精舍,西厢屋门吱呀一声开了。于一士斜披着夹袍出来,蹒跚着来到殿后,倒了吕梁瓶似的哗哗一阵,趿着鞋回房,一扭脸见金和尚坐在阶前,揉了揉惺忪的眼,含糊不清地问道:“堂头和尚,后半夜了,还打坐?”
“倒不是打坐,”金和尚笑道,“今晚不知怎的错过了困头,再也睡不着了。先是那边韩刘氏哭得凄恻,后来又见她去黄粱梦给吕祖上香。这早晚不见回来,别是出了什么事吧?”
这个韩刘氏是个有名的能婆子,跟前有一个小儿子,得了重病,什么好郎中都瞧过,什么精贵药全用过,只是不中用。这位精明强干的老太太也乱了方寸,每夜子时都到黄粱梦祈神。
“痨病,请下九天荡魔祖师也不中用!”于一士说着便推门进去歇息了。金和尚因银子埋在韩家后园,几次上门化斋想进去瞧瞧,都被挡在门外,想命于一士去黄粱梦探望一下,趁便套套近乎,正待说话,东屋书生早被他们惊醒了,隔着窗子问道:“大和尚,是谁病了?”接着便是一阵����,已是穿衣起身出来。金和尚忙迎过来,合掌道:“惊动了居士,阿弥陀佛,罪过!”
出来的这个人叫高士奇,是钱塘的穷举人,自幼聪颖异常,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插科打诨都来得两手。听说有病人,高士奇走了出来,正了正头上六合一统毡包帽,将开了花的棉絮往袍子里掖了掖,又将一条破烂流丢的长腰带紧了紧,呵呵笑道:“正愁手头无酒资,忽报有人送钱来!快说,是谁病了,带爷去瞧瞧!”
“篾片相公!”西屋里于一士吃吃笑道,“你是华佗、扁鹊、张仲景,还是李时珍?”“清虚不要取笑!”金和尚正容冲西厢屋说道,又转脸对高士奇道,“居士既精岐黄之术,贫僧带你到韩家,韩少爷但有一线生机,也是我佛门善事,善哉!”说着便去掌了灯带路。
韩府就在镇东向北拐的驿道边上,一霎工夫两人就到了。但门上管家却不肯放他们进去,双手叉着,仰脸说道:“你这金和尚忒没眼色,三更半夜的,是化缘的时候么?明儿来吧!”
“这位是郎中。”金和尚赔笑道,“知道府上人丁不安,我荐来给少爷瞧病的。”“那也不行。”管家睨了高士奇一眼,斩钉截铁地说道,“——那不是我家老太太回来了?你们自个和她老人家说去。”
二人回头一看,果见东边道上亮着一溜灯笼,走近了瞧时,才见是十几头毛驴上骑着长随,簇拥着一个白发老太婆徐徐而来。老太太两腿搭在一边,到门口身子一偏,很麻利地下来,随手把缰绳扔给一个仆人,只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