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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笑说道:“我说的是隐忧,根子上败坏了。红楼梦里还有一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外面儿上瞧还在熏灼鼎盛之时,正因事尚可为,皇上才加倍勤政事必躬亲宵旰不懈,你看,尹继善已经累垮了。上次看他,半日才认出我来。傅恒就是平日上朝,走道:儿都蹒跚晃荡,这次病在缅甸,看来也难就是我,当年你最相熟的,能挽三百斤硬弓,五十斤石锁玩得滴溜儿转,是如今这模样么眼见又轮到你了”
“六爷的病到底怎样了”李侍尧问道。他起始发迹靠的就是傅恒,一路平步青云,其中傅恒奥援也不无着:力,他的身体李侍尧自然关切逾常,身子一倾问道:“一路听官场风言风语。有说只是疟疾,也有说瘟瘴的,说路过湖广,勒敏专请叶天士看过,说无碍的、说不好的都有。你知道傅公待我极有恩情的,我一路不高兴,就为怕见六爷病重”他低垂下了头,叹了口气。
阿桂眯着:眼端坐不语,似乎在斟酌如何对答。许久,他叹息一声道。“无论德、才、资、望,事上待下公忠仁义,大节纯粹小节谨慎,本朝人物是没人能比的了,就是前代先贤,比起来也是难有其匹!人,太全了不成,唉他是招了造化所忌”这其实是把话说透了,傅恒病在不测!李侍尧心中一阵慌乱。他蓦地觉得一阵空落,此刻才明白,自己一生原来都在信托和依赖此人,一旦抽去这根主心骨,竟有些魂魄不能自主的意味!他的脸色有些发白,喃喃说道:“连叶天士也束手了这这”阿桂其实和傅恒交往更深,但他久在中央机枢养成的深沉城府,讲究“万事不激动”,见李侍尧一副失神模样,安慰道:“你、我、还有过去了的继善,就连纪昀在内,都是半生闯荡,一直仰仗着:六爷,万岁爷更和他有骨肉之亲托着:君臣之义,他实在是我们乾隆朝的柱国顶梁之臣。不但你心里不好过,大家都是一样的。他患的是瘴疫,叶天士开的药方用‘以毒攻毒’,砒霜下的分量很重,万岁爷和傅恒家人都劝阻不许用这是一半人事一半天命的事他打熬得好筋骨,体气原本壮实,回京慢慢调养,也许有些转机”他那样老成干练的人,说着:话已是泪光莹莹。李侍尧还待说话时,门上太监进来禀道:“养心殿卜公公来了。有旨意!”阿桂和李侍尧忙都下炕来,已见卜义掀帘进来。
“皇上有旨。”卜义十分习惯地进屋站定,对两个鹄立待命的大臣说道:“傅恒已经到京,皇上即刻发驾至傅府视疾。皇上旨意,阿桂、李侍尧亦可前往探视傅恒。钦此!”
“喳!”二人齐声答道:“奴才们遵旨!”
见二人还要跪,卜义忙笑挽住阿桂,说道,“主子吩咐过免礼的,请爷们这就过去。”又对李侍尧笑道:“这多年没见李爷,还该给您老请安的”说着:扎手窝脚便要打千儿。李侍尧却和他十分熟稔,一手拉起,笑道:“你这条老阉狗,还不知是想我呢还是想我的小东道:!——瞧你这身行头,如今是养心殿的老大了吧”卜义却似乎有点怕阿桂,不敢放肆说笑,怯怯地闪眼瞟阿桂一眼,说道:“如今仍是王八耻的头儿,不过他在圆明园那块,我在内城里侍候。大人虽是玩笑,小的可当不起呢!”阿桂已经更衣齐整,淡淡说了句“你回去缴旨吧。”便和李侍尧联袂出来。到西华门口,阿桂才问道:“你骑马来的吧”
“是。”李侍尧突然觉得阿桂与几年前已大不相同,体态举止笑貌音容都变了,透着:一股冷峻,令人难以亲近,因见问,忙道:“不过骑马去探视六爷太显摆,也不合体例,我还是叫他们备轿吧。”阿桂笑道:“家里人未必想着:给你预备轿子。何必那么生分,就坐我的轿吧。省事省时辰。”说着:上轿。李侍尧犹豫了一下,忙也上了阿桂的四人抬,一边挤着:在阿桂对面落座,笑道:“如今外任道:台都有坐八抬大轿的了,你这么大官还坐这个!什么事呀,一到北京就变了!”说着,觉得一动,像滑动似的轿身已经徐行,连轿外舆夫的脚步声都听不见,李侍尧想说什么,看看阿桂脸色,没言语。
傅恒府在城东老齐化门一带,离着:鲜花深处胡同不远,其实从东华门出来要近许多路。但东华门是当年崇祯皇帝亡国出逃的门,不吉祥,满洲人初入关,不在乎这一套,康熙年还尽有在东华门递牌子的,雍正以后相沿成习都从西华门出入。东华门大早开门,宫中采办的活猪活羊鲜菜柴炭从这里进宫——已经成了规矩。但这一来,轿子就绕了远,几乎多走半匝紫禁城。见阿桂一语不发,默默望着:轿窗外灰不溜秋的街衢,纷纷回避的行人,似乎若有所思,又似乎什么也没想,李侍尧耐了许久,问道:“佳木公,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阿桂眼睑微微一抖,从沉思中憬悟过来,“傅恒在老官屯被困,好容易等到援兵,他自己又病成这样,这个仗打不下去了,该是见好就收的时候了”
“皇上,皇上怎么想我在广东接见过六爷军里去采办药品的人。仗打得太艰难了,遮天蔽日都是老树林子,满林都是青蛇瘴疠,蚊子蠓虫儿蝎子小咬不知死了多少人,毕竟和缅兵打仗倒是伤亡不多但这事关乎国体,又只能打下去,皇上恐怕未必肯罢手言和。”
“噢,你说得对。但缅甸不同于蒙古,也不同于新疆,缅甸即使打下来,也还是和朝鲜、安南、日本、琉球一样,是外藩属国,难以法统归一。现在缅王已经修表,认罪请和,是讲和时机,就怕皇上那性子,一味要灭此朝食,再增兵派将。如果不能速战速胜,这锅夹生饭就难吃了”
“你和六爷通信,他的意思怎么样呢”
“六爷是统兵主将,他不宜主和的。”
“皇上呢”
“皇上还在两可之间。有些小人不懂政治军事,只是一味逢迎,投君所好,撺掇挑唆着:添兵增将打下去六爷这次病重,如果不治,他也还要违心主战”阿桂沉重地透一口气,仿佛心中有吐不尽的忧闷忧愁,徐徐说道:“所以难呐!”
这一来,李传尧也陷入了沉思。他在外历任封疆,一天到晚没完没了的钱粮刑名,属官任免地方治安,忙得不知所以,此刻才掂量出什么叫“国家大事”,什么叫“军政要务”,刚刚到“天上宫阙”,已经觉得“高处不胜寒”了心下思量着,试探地说道:“皇上圣明,高瞻远瞩。据我所知,军机处没有小人。至于三院六部、屑小太监,能左右圣躬视听的也没有,佳木公不必这么忧心忡忡。”
“我正要提醒你。”阿桂随轿身微起微落,皱着:眉头悠悠说道:“国家有制度,大臣有体。和太监这类人来往,要有分寸,要循礼不悖。”
李侍尧腾地一阵脸红。
“你若在外任偶尔来京,我这话可以不说。”阿桂沉静地说道:“宦官是变了性儿的人妖。我说循礼不悖,就是要用‘礼’镇压他的性儿。亡汉亡唐亡明,就是赵匡胤‘烛影斧声’,死得不明不白,没有太监帮忙,成么——这是殷鉴!太监性阴,真正的小人。你和他玩笑,他觉得可以近欺,就和你没上没下,日子久了不知生出多大的事!这在军机处是大忌”
他没说完,李侍尧已明白是自己错了。他是个十分聪颖机警的人,立刻举一反三——自己在外是一方诸侯,可以随意调侃左右,这里居九鼎之侧,视听言动只有一个尺子礼,想到昨晚和和斗气,顿时也觉大为不妥。他立刻觉得不安了,搓着:手沉吟良久,红着:脸说道:“今非昔比,我真是跟不上你的脚踪儿了,我在外随便惯了,又深蒙主子恩遇宠礼,生出了骄佚的心,佳木公这一提醒,深自愧恧,这些年不读书,连心都荒芜杂乱了”因一长一短将进崇文门的事说了。
“你小看了这个和。和他相处,其实和太监相处是一个道:理。”阿桂喟然说道:“他是我的跟班出身,跟了两年,只觉得勤谨媚巧,是小意儿,有时又落落大方,办事处人都好,而今越来越瞧不透了。参劾他,他没有错处,而且官也太小,但他一天到晚不是宫里就是王爷府,到处都有他的影儿,人人都在说他的好话,户部、内务府说是他的上司,他的官位又在銮仪卫,又晋了侍卫,竟是个盐鳖户,哪里也管不到!我们见皇上,一是递牌子,二是传叫,他是一抬脚就能进养心殿、进澹宁居我和纪昀议论过他,纪昀说他是皇上——”他突然觉得颇难措词,纪昀的原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