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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吴运韬说,“但是这件事的确不行,苏北,的确不行……我们找一个机会好好谈一下,我想是我在哪些方面疏忽了……我们谈一下。我还没有对你说过,我将来有可能去Z部机关工作,党组一直在要求我考虑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领导班子问题,富烨和孙颖都到了退休年龄……你是知道咱们班子这种状况的,让谁来做?所以我想了,条件成熟的时候,班子恐怕要动一动……”
苏北什么都不说。
这个话题使他的抉择沾染上一种肮脏的觊觎权位的色彩。
吴运韬观察苏北。苏北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对这个话题木然无知。吴运韬站起来在屋子里踱着步。这在他是很少有的,尤其是在别人家里。他站定在苏北面前,说:“我见一下钱宽行吗?”
“噢……”苏北怔了一下,他没想到吴运韬会提出这种要求。但是他马上想到目前这不失为一个办法,他认为钱宽是有理由说服吴运韬的。苏北说:“行,您见一下老钱……”他一边说一边想象他们见面之后事态有可能向哪个方向发展。
苏北在向钱宽说到这件事的时候,钱宽没有犹豫,就决定去看一看吴运韬。
无论苏北还是钱宽,都小看了吴运韬在这个问题上的坚定意志。
不管苏北怎样保证说他将按时完成《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的写作,但吴运韬心中,这样一个逻辑是无法改变的:苏北一旦脱离开他能够绐与的利益范围,就不可能继续做那件事情。他知道苏北不可能把这本书当作自己的作品来珍重。如果他把《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撂下……他无法想象后果。
他也曾经想过找一位作家来写,一是时间来不及了,二是他没有把握作家是不是会比苏北写得好,第三,他以前和作家打过交道,他知道要伺候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很不容易,还要支付一大笔费用……这是一个无法实行的方案。
他反复问自己:苏北为什么要离开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他认为与关于调整领导班子的传闻有关。这么说来,表面上清心寡欲的苏北也在图谋一种东西?吴运韬内心升腾起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憎意。目前似乎没有什么好的办法留下苏北……惟一办法是给他一个位置,让他把这件事情做完……这个想法让吴运韬非常痛苦,他是极为艰难地做出决定的。
当苏北带着钱宽来到吴运韬家里的时候,吴运韬尽管很客气,内心里对这两个人却深恶痛觉。他目光如锥地着从未见过面但已经严重干扰了他的钱宽;钱宽则满脸挂着真诚的笑意,就像见到了一个很早就想见的朋友。
苏北在钱宽和吴运韬之间简单做了介绍,然后说:“行了,下面的事情我没有参与意见的资格。我等着你们两位领导做出决定。”
苏北对钱宽说过:“一定要坚决一些,但是绝对不要提让我做副总编辑的事情,绝对不要提。”
……
回到家里,苏北心里仍然不踏实。李忆珍看了出来,宽慰他说:“老钱有经验,他能说服吴运韬,你不要担心。”李忆珍胸有成竹,她甚至已经在幻想苏北到远东工作以后的情形。
苏北尽力应酬,但他的意念都在钱宽和吴运韬的谈话上。他期望钱宽带来好消息。
一个小时以后,钱宽回来了,苏北和李忆珍都站起来迎向他。
“不行,”钱宽愁苦地说,“他态度僵硬……”
吴运韬说:“不行。绝对不行。一是我们正在准备使用这个干部,二是邱小康不会让他走。即使你我达成协议让他到您那里工作,邱小康也会把他要回来……我相信邱小康有这个能力,他一定会给你们文协主席打这个电话……”
吴运韬还说:“不行。我这个人很保守,或者说很本位主义。虽然我们第一次见面,但鉴于我们是在谈两个单位之间重要的事情,我还是不得不对您说:您这样做不对。从哪个角度讲都不对。不不不,不是这样。我不这样认为。这不对,我希望您知道,这不对。”
吴运韬最后说:“我很感谢您对苏北的信任,真的很感激。我为苏北有您这样—个朋友高兴。我们以后还是朋友。我们大致上是同行嘛!这事就这样说定了。就这样。”
事情就这样了。
苏北觉得对钱宽有一种无法弥补的歉意。
“这倒没什么……”钱宽沉吟着想别的事情。“吴运韬是一个工于心计的人,这样一个人,会很难相处……苏北,你不容易。”
苏北惊讶地看着钱宽。
李忆珍神情黯淡,默默坐着,一句话也不说。她扫视钱宽和苏北,不知道他们之间说了些什么。
钱宽说:“吴运韬说他很快要到Z部去工作。苏北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向北京文协党组解释一下,先放一放,但是我给你留着位置。吴运韬什么时候走,你什么时候调过来,那时候你就好说话了:你是因为吴运韬把你调进来才不好坚持说要走的,他不在了,也就没有什么理由留你了。”
但是这事很遥远,钱宽也知道这事很遥远。
钱宽又说:“他是因为那本书才留你的,那本书的事情一旦结束,他不一定这样坚决。你和他不是一种类型的人,苏北。”
李忆珍制止钱宽。
“小苏,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我看你也不必要想太多,先在这里干吧。老钱不是说了吗?等一等,如果有转机,再做调整也不迟。你说呢?”
苏北说:“我是觉得太对不住老钱为我操的心……”
钱宽摆摆手不让他说下去。
送钱宽和李忆珍走时,谁都不说话,默默走出门外。苏北给他们拦了一辆出租车。临上车,钱宽拉住苏北的手说:“谨慎一些,苏北。”
苏北远远地看着红色的出租车汇到了车流之中。
往回走的时候,一种孤独、痛苦的感觉油然而生,就好像被人遗弃了一样。
他知道必须接受这样一个现实了。
现在让他心里没底的是:到底能不能够通过努力和吴运韬建立起一种正常健康的关系?
他决心从自身努力做起。“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是吴运韬把他调进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是吴运韬给了他工作上很大的支持……一个人在世上行走,遇到其中一件事就是大恩大德了。
然而问题在于,就连苏北也不知道:苏北不单纯的是苏北,他同时还是一个作家,作家的理智和苏北的生存欲求不可能在这类问题上协调,也就是说,苏北命中注定要在他生活的这个世界中面临数不清的矛盾与冲突,和吴运韬的相处也是一样。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班子配备对于廖济舟来说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他听从吴运韬的建议,事情就按照吴运韬的人选设计定下来了。
按照Z部干部任用程序,Z部人事部开始对准备提拔的干部进行考察。周燕玲带着一个叫余馨娇的女孩子,来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
余馨娇穿一双刚刚兴起的松糕鞋,一身式样奇特的黑色衣裤,头发的四分之一被染成了棕色,扎扎喇喇地束成一绺一绺的,看上去就像是正在追星的中学生。吴运韬带着他们往人事处走去的时候,余馨娇脸上莫名其妙显出一种痛苦的表情,好像身体的某个部位正在疼痛一样。她问周燕玲:“得多长时间啊?!”话说到一半儿,就被周燕玲用严厉的目光制止了。
人事处处长韩思成的儿子最近出了点儿事情:做阑尾切除手术的时候,让人家把一只肾给切走了,正奔走在医院、法院和卫生管理部门之间,想讨个说法。吴运韬很同情体贴,对他说:“你就跑那事去吧,不要来上班了。有什么事你让苏北帮你一下。”
今天他是特意从法院赶到单位来的。到了单位,韩思成就换成了另一个角色。听到脚步声,韩思成从里面把门打开,说着“欢迎欢迎”,站在门边等人进去。他已经把办公室收拾得整整齐齐,擦得干干净净。
周燕玲指着韩思成说:“老韩你好像是瘦了。”
周燕玲当了多年Z部人事部主任,在下属单位的权威不亚于Z部副部长。韩思成没想到周燕玲会这样亲近地跟他说话,连忙应答:“瘦了好,瘦了好。”
“怎么回事?”周燕玲一边问一边把目光转向吴运韬,就好像吴运韬应当为韩思成的消瘦负责似的。
吴运韬一直慈善地笑着的,这时转换了表情,用歉意的口气说:“老韩工作太辛苦了……我想了,明年无论如何再给他配两个人。”
面色苍白的韩思成说:“倒不仅仅因为工作,我最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