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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神论(7)
而今天他老四海又要从这个地方出发了,前方是雪山,是草地,是蒌山关,是腊子口……
是啊,到了省城又能怎么样呢?混好了是个打工仔,万一混不好就是盲流。想到这儿老四海悲从中来,眼眶有些湿润了。
南款的主路是一条南北大街,做买卖的小摊儿几乎把大街都堵塞了。长途车在坑坑洼洼的路面左右摇摆着前进,老四海的脑袋也如拨浪鼓般前后左右地摇晃,脖子被抻得生疼。
汽车好不容易才开出大街,前方是镇医院,再往前就是茫茫群山了。
车是从医院门口开过去的,老四海忽然愣住了。他看见从医院大门里走出一个瘦高的家伙,他右手上打着石膏,满脸晦气。老四海心道:这不是师兄吗?两天没见,这家伙的手是怎么了?但老四海马上就想通了其中关节,师兄的手保证是老鼠夹子夹的。活该!对付这种骗子就应该用损招。
师兄站在医院门口,茫然地看了长途车一眼,然后又开始四下打量行人,目光中全是美好憧憬。
老四海明白,这小子在寻找新的目标,寻找下手对象。人啊人!往往是记吃不记打的,就是把师兄的手整个砍下来,这小子照样会四处骗人。
长途车很快就开出了南款,老爹、兄弟、乡长、师兄以及刚刚用五十块钱买了一把铅笔刀的老板都故去了。老四海的头紧紧靠在车窗上,呵气汇成的细流随着长途车的抖动,一点点渗透进头发里,头发湿了,贴在额头,凉凉的,很舒服。
不一会儿,老四海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师兄消失了,南款的破旧街道也成了记忆中的一个碎片。
群山如妖怪,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他们悄无声息,他们暗藏杀机,他们残酷无情。长途车不知深浅地一头撞进大山的阴影里,似乎要和大山拼个你死我活。然而那层层山峦,阴影缥缈,如幻如梦,长途车在它面前简直就是个玩偶。
老四海觉得那山峰的阴影就是斗牛士手中的斗篷,长途车就是头发疯的公牛,斗篷施展着无边的诡计,任你咆哮,任你呼啸,任你怒火冲天。然而斗篷后面那张脸到底是什么样的呢?老四海真想给他一箭,射中他的眉心,看看这小子是不是会流血。
老四海的头紧紧靠在车窗上,玻璃冰凉,人也逐渐冰凉了。
从南款到省城大约是四个小时的车程,老四海忽而清醒忽而迷糊,窗外的风景像幻灯片,一片一片的,根本连贯不起来。
老四海觉得自己这二十来年的人生就是几张幻灯片。刚上学那两年,老师带着同学们天天批林批孔,老四海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孔老二和林彪有什么关系,难道他们是表亲吗?后来好不容易才混上初中,学校又开始流行跳级了。老四海成绩好,在老师的鼓动下,一口气从初一跳到了初三。结果初三的同学们把老四海当成了人民公敌,见面就打。老四海禁不住大家的集体折磨,又灰溜溜地跑回初一去了。再后来,农村开始流行包产到户,为了多分一亩地,驴人乡的亲戚们几乎展开了武斗。自己家里虽然有五个儿子,但没有一个能派上用场的,全都没成年。未成年人虽然也要吃饭却没有分地的指标,所以他家只落了三亩地。上高中这两年,总体上老四海还算顺利。他成了保证学校升学率的关键,上到校长,下到班主任都唯恐老四海被人下了毒药,成了重点保护对象。填写志愿的时候,学校几乎成立了老四海专案小组,唯恐他考不上一类大学,给学校丢了脸。幸亏老四海还算争气,否则县高中早就宣布他是不受欢迎的人了。
此时老四海又想起老爹了。在他的印象中,老爹一直就是个老头子。然后他在派出所给老爹注销户口时,神奇地发现老爹其实只有四十五岁,当时老四海的震惊简直是无以言状。去年学校评选优秀青年教师时,他们班主任当选了。公告栏里写得清清楚楚,班主任已经四十岁了。老四海这才知道,在中国四十以下的全算青年。可老爹才四十五啊,顶多是个青壮年,怎么就死了呢?
老四海叹息着,盘算着,痛苦着,他琢磨着自己已经二十二岁了。按照老爹的公式,自己也算近半百啦,想到这儿老四海几乎要哭出来了。
他觉得生命正在离自己远去,青春已经成了过眼云烟。
晏殊曾写过一首词,其中有一句是:大家携酒哭青春!人生唯一值得哭泣的就是青春!是啊,生命太沉重了!老四海这条命肩负着母亲的晚年,肩负着弟弟们的学业,肩负着一家人的希望,而现在他口袋里只有一百多块钱。
钱神论(8)
忽然老四海觉得脑袋在微微震动,他抬眼一看,外面居然下雨了,而且是冻雨。雨珠像湿润的细沙团一样,砸在玻璃上,发出“嚓嚓”的声音。不一会儿,车窗就成了现代画,光怪陆离,七零八落。
此时有个农民模样的老哥欣喜地叫道:“下雨啦,下雨啦!没到春节就下雨,今年的收成错不了。”
车中立刻有人附和道:“那是,十二大都开了,能不下雨吗?”
又有人大声道:“头年财政收支平衡了,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少年咱们就能赶上美国了。”
老四海身边坐着一位中年人,这家伙像是城里人,整张脸上都是满不在乎。此刻他捏着鼻子“哼”了一声:“妈的,收成好不好管什么用?收成好不好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打五八年开始就说年年大丰收,可为什么不多给我们家发点粮票啊?多大的丰收也没张罗着给大家多发一斤呀!奶奶的。”
有人接口道:“这就是城乡差别。人家农民没有粮食定量,人家能撒开了吃,咱们就不行啊。”
城里人哼哼道:“奶奶的,报纸上的话我从来都不信。大人三十斤的定量,半大孩子二十六斤。我们家俩儿子,一个上初中,一个上高中。奶奶的,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呀!我那俩儿子一顿饭加起来吃过十一个馒头,哪儿有那么多粮票啊?逼得我到处求爷爷奶奶,换点粮票跟做贼一样。妈的,年年说丰收,丰收了,粮食呢?粮食都让狗吃啦?”
先前还在欢迎下雨的农民哈哈笑道:“以前的事咱管不着,可现在不一样啦,包产到户啦,家家都是地主,家家都得留余粮。我们是能把粮食留在手里就不卖,万一再赶上一回三年自然灾害,我们怎么办呢?等着饿死?三年自然灾害里饿死的都是我们农民,你们城里人才死了几个呀?我们得留一手。”
又有人笑道:“他奶奶的,要是再闹饥荒,我们城里人就下乡抢粮食去,我跟你们农民拼了。”
车厢中发出一阵笑声。大家纷纷谈起那三年中挨饿的旧事,谈着谈着馋虫就出来了。很多人便拿出馒头、大饼和面包,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老四海没经过三年自然灾害的洗礼,但吃饭问题同样激发了他的灵感。老四海脑子中灵光一闪,心道:坏了!自己身上虽然有一百多块钱,可连一斤粮票都没有啊?有钱没粮票,照样得饿死!
中国的粮票制度从朝鲜战争时期就实行了,一直到1991年才废除掉。好几代人生活在粮票的阴影里,大家是谈票色变。那时每人的定量是相同的,碰上大肚汉就活该你倒霉了。粮票种类繁多,北京的粮票出了北京就是废纸,上海的粮票进了江苏就一文不值,如果想去外地的话,那你必须得有搞到全国通用粮票的本事,否则就得做了饿殍。其实中国的票证制度比想像中还要复杂,不仅有粮票,还有布票,也称工业券、油票、副食票、肉票、自行车票等等,连瓜子、花生都得凭票供应。后来有了电视机,社会上又与时俱进地发行了电视票。老四海是农民出身,粮票意识比较淡薄。进城上大学之后他才领略到粮票的伟大和无所不能,在城里买个烧饼都得用粮票啊,进饭馆就更缺不了这玩意儿了。此时老四海犯难了,没粮票,到了省城可怎么办呢?
老四海拉住身边的城里人,问道:“哪里能换粮票?”
城里人上下看了他几眼,面孔上骤然画满了紧张。忽然他揪住老四海的袖子,惶恐地小声说:“兄弟,啊朋友,啊不是,同志,你可千万别和我一般见识,我是胡说的。”
老四海晕了,这是什么意思?他苦笑着说:“我就是问问粮票的事。”
城里人双手抱在胸前,样子像是在作揖。“同志,同志,我这人就是嘴不好,可我心好啊!我心特好,英特纳雄耐尔一定会实现。”
老四海歪着嘴,身子离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