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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政府-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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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再加几个人稳不住指头,我们大家今天就要一阵狂舞狂跳,落下全身的筛眼了。幸好此时有一个警察插上来了。“强仔你疯什么疯?找死吗?你有几颗脑袋?今天要不是没时间了,非整你个出屎不可!”他哗啦一声把黎头双手铐住了,算是搅了局,然后招招手让武警离开。
  一道道白炽电光也渐次熄灭,门外和屋顶的嘈杂脚步声陆续远去。但我们都没说话,也没话可说,一直等到天放亮,等到一块方形的霞光从监视窗斜斜地照进来,然后在砖墙上移动,拉长,变形,变成不规则的长锥形,最后变成一束稀薄而涣散的斜线。高墙外有远远的一声牛叫,吓了我一跳:是大嘴巴报来什么消息吗?大墙外又有远远的几声打桩机轰响,又吓了我一跳:是大嘴巴咚咚的心跳吗?还有一个声音,初听像小孩的叫声,细听像小孩的叫声,听来听去,发现它确实是小孩的叫声。
  任何一种熟悉的声音都变得陌生。
  送餐人员来吆喝了,但没有人打门要餐,也没有人拿自己的东西来吃。我们只是呆呆地坐着,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难受。
  这一天我做了个梦。我梦见自己把一支粉笔当作香烟,把粉笔的一端蘸上红墨水,就成了点燃了的烟头。我叼着这支假烟,很像一个便衣警察,大摇大摆地往门外走去。警察们没看出我嘴上的假烟,没看出我狡猾地隐藏在一支假烟之后,一个个都向我微笑,点头,打招呼,傻乎乎地纷纷让路,听任我迈着八字步走出了第一道大门,走出了第二道大门,一直走到了大街上的人海里,一路上如入无人之境。
  我醒来以后,不知道这个梦是什么意思。
  那时候没有室外放风,只是每个监仓配一间放风室,两室之间有门相通,像个左右套间。遇到天气好的时候,警察揭开放风室的天窗盖,差不多是掀掉整个屋顶,让阳光穿过粗大的钢筋栅栏投射下来,散一散室内的潮气和臭气,就算是放风了。这比室外放风要安全得多,简便得多。警察们肯定是这么想的。
  一般来说,水池与厕所也在放风室里,不过看守所超员羁押,每个放风室总是躺着密集的人肉,相当于客厅和厕所都成了卧室。
  除了去接见室或者谈话室,我们被六面墙团团包围,从不能越牢门半步,眼里既没有草木和泥土,更没有以前生活中的人面。接见室里墙上的一个圆家伙,是叫挂钟吧,很像一个挂钟吧,居然能陌生得让我吓一跳。我发现自己差一点忘记了挂钟,于是紧张地试着回忆以前一切熟悉的人名、地名、物名,试着想象那些东西的形状、颜色以及气味等等,担心这一切会变得模糊涣散,在这个六面墙的洞穴里逐步消失,漏到地底下去。
  放风室里那一块方形天空,如果能够向我们开放,就是我们平时惟一能看到的世界了。那里可能有一只麻雀停栖,一只蝴蝶停栖,或者是蓝天里有一丝白云悠悠飘过,让你忍不住要东想一下,西想一下,其实什么也没想。我总是试图抓住这块天空中的任何一丝变化,努力推想外面的季节、环境以及可能的生活情景,确证这个洞穴还在世界上,还没有被世界抛弃,没有坠向太空中越来越远的深处。
  没有人不怕坐牢,没有人不怕自己落在这一块方形天空之下。一到了这里,眼光有极度的饥渴,灰色的日子漫长得让人发疯。哪怕是最硬的汉子,从接见室里回来,在半夜里醒来,都可能忍不住两行泪水。哪怕是最文雅的书生,为了半碗剩饭,或者一个烟头,都可能在这里勃然大怒大打出手,越活越像头野兽。打架在这里是常事。很多时候,你不知道是光头们为什么而打,甚至不知道是什么人打什么人,只知道仓里一眨眼就地动山摇昏天黑地,好像夯地机一通电就开始抽疯抓狂。有时候你甚至觉得每个人都在向其他人开战,每个人都是见人就打,没有什么营垒和阵线,打来打去也没有目的。一场恶战下来,有人少了几撮头发,有人的手腕换了个角度。但完成这一切以后,大家一哄而散,该睡觉的睡觉,该搓脚的搓脚,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
  警察们对这些差不多司空见惯,有时候抓两个打手到院子里教训一番,也管不了下一回。他们甚至问不出什么结果。不光是打赢了的不会说,挨打的也绝对嘴紧,总是露出一脸茫然,与囚友们面面相觑,好像这里一片祥和太平,没有什么事值得政府操心。至于他们嘴边的血污,肯定都是自己“摔伤的”或者“碰伤的”,不值一提。
  世界上有很多动物园。但这里是人的动物园,是人们恢复利爪、尖牙、尾巴以及将要浑身长毛的地方,是人们把拳头和牙齿当作真理的地方。你不服气吗?还想来点喷上了香水的什么人格呀、尊严呀、民主呀、法制吗?还想象抹了胭脂口红的少先队员那样来呼唤爱心与和平吗?拉倒吧。我在一本书上读过:猴子有猴王,蜜蜂有蜂王,鱼群里也有头鱼,没有平等可言。特别有意思的是,头鱼大多数是残疾,不是身经百战伤痕累累,就是有点神经分裂症或者更年期综合征,因此特别顽强和凶猛。养鱼人知道这一点。他们通常会故意把某条鱼搞残疾,这样它就可能成为头鱼了,才能使鱼群得到秩序和安定。没有头鱼的鱼群只是苟活一时的零食。
  我们的头鱼也是残废。我看过他接到的起诉书,给他写过上诉材料,知道他刚满二十岁,可说是乳臭未干的小毛头,照说只合适在街上卖卖报纸,擦擦皮鞋,扛一瓶矿泉水爬上高楼,是赚点小钱的那种人。但他居然当过大街上的菜刀队队长,在南门口到新新商厦一带颇有名气,断过两根肋骨,背上有三四条刀伤,可说是已身经百战。这一次入狱的事端,就是一刀捅进人家的胸脯,只因为刀子被骨头卡住了,实在拔不出来,才没有再捅一刀,留下了对方一条性命。
  不过,从我认识他起,我倒没见他在仓里动过手,大概他人小威大,一般用不着自己亲力亲为。我曾经好奇他的威从何来,老少犯人们也说不大清楚,甚至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这样说吧,他敢于在枪口之前与警察叫板,言人之不敢言,为人之不敢为,就是一种大威。他可以把图钉尖朝上,然后一巴掌把图钉拍进自己的手心,也是一种血淋淋的威。他还可以与人打赌,一口气吃下两袋味精,吃得嘴唇都乌了,两眼发直,全身有一种触电后的痉孪,脑袋不由自主地朝两边甩,那当然更是一种疯狂的威。
  他还吃过一斤生猪肉。据说他喂养过大狼狗,给大狼狗喂生肉,发现吃生肉的狗最勇猛,最凶悍,自己也就跟着吃。
  凭着这一切,小斜眼在监仓里咳嗽一声,就享有至尊的地位和无边的权力。不仅早上有人替他打水和挤牙膏,不仅晚上有人替他铺床,他喊一声“电扇”,就有人给他大摇蒲扇,他喊一声“收音机”,我就得放下手里的所有事情,赶紧给他开机和选台——虽然少了一颗门牙,还得给他播放出各种男声和女声,高声和低声,再加上前奏和过门的各种音乐,包括沙锤、钢鼓、长号以及萨克斯,全都行云流水上天入地并且闪耀着伟大时代的光辉。我捏住一只鼻孔大摇手掌,摇出的二胡颤音,自己也觉得十分动听。
  “我也见过苏什么,苏芮吧?”他淡淡一笑,“那次我在广州同几个弟兄扯扑克,咣咣咣,把他们打得两眼黑,一个个滚到桌子下面。听说有苏芮的演唱会,我召了一部的士直奔越秀公园。我到那里发现没有票了,咔嚓,老子给门卫一个眼色,刷,两张纸往他口袋里一塞……”
  我发现他描述往事时,一高兴起来,最喜欢用像声词,就像语言里夹进一些打击乐。比如递眼色是“咔嚓”一声的,塞钱是“啪”的一声的,还有灯光亮了是“咣当”一声的。他的开心事都是铁罐子木桶子,在脑子里碰撞出一路的声响。我相信,他的偶像一定更是热闹无比。刘欢是大胖子,出场想必是轰隆一下。程琳是矮瘦的小精灵,出场想必是吱溜一下。费翔英俊潇洒,目光肯定锐利得刷刷刷。邓丽君小甜妹的脚步呢,必是咿呀咿呀在心窝子里揉。
  “你一嘴的打击乐!”
  “什么打击乐?”他睁大眼。
  “你也就是递个眼色,咔嚓一下做什么?”
  “我咔嚓了吗?”
  “你刚说的,自己就忘了?”
  “你胡说。”
  “我怎么胡说?要是有个录音机,啪啪啪,全给你录下来!”
  事后一惊,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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