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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政府-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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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打!要打!打!犯人们都兴奋起来。他们已经看出了领导意图,纷纷举手请战。强哥,把他交给我!黎头,我好久没锻炼身体了!大哥,我昨天输了三根烟,正憋着一肚子火哩……毫无疑问,这些家伙都挨过打,都有一肚子冤情和苦水,眼下好容易找到了报复的机会,找到了恶毒施暴的对象。何况昨晚上我一个人独享夜宵,刚才又吃面包,差不多是无功受禄越级提拔,正使他们妒火熊熊群情激愤。
  牢头一个面渣团子射出去,正中一个人的鼻尖,算是指定了打手。
  打手就是小脑袋,昨天晚上给我夜宵的那个汉子。我这才发现他又黑又瘦,好像被人拧干了水,晒上几天,再拿去酱腌火熏,就成了这样的腌腊制品,成了非洲小黑人。他的嘴巴上没有嘴唇,不过是割了一刀,又薄又紧的头皮由此炸破,嘴巴就永远炸成了一个半开。要是笑一笑,半张脸上都是牙。
  我希望他不要过来,但他走过来了。我希望他们只是说说而已,希望小脑袋突然一笑,或者是牢头突然一笑,然后气氛完全缓解,大家接下来该干什么干什么。但我发现没有人笑。恰恰相反,小脑袋眼里透出满足和快活,兴冲冲地一步步向我放大。所有的人都跟着他拥了过来,你推我挤地争抢最佳观赏位置,似乎要细看我如何挣扎和扑腾,如何成为一只被放血的小鸡——这只鸡已经被一把揪住了领口,来了个全身向上的伸展运动。
  “你是要长痛还是短痛呢?是要多留只手呢还是要多留只脚?”我没有听懂小脑袋的这句话。
  “对不起了,我们前世无冤来世无仇,今天只是公事公办。”他叹了口气,“看你白嫩白嫩像个女仔,我也不想下重手。要不这样,你喊我三声老爸?”
  仓里一阵狂笑,还夹着拍掌和跺脚的声音。不,要他做狗爬,要他钻胯,要他吹鸡巴!要他吹鸡巴!要他吹……
  安静了。
  其实不是安静了,是我在重重一掌之下失去了听觉。我感觉到自己在空中飘游,眼前只有几道黑丝静静飞旋,有些小虫子在爬。在那一刻,也许我太恐惧,太绝望,太悲愤,一掌之下已经昏了头。不过昏了倒好,恐惧没有了,一下打没了,倒是有了魂飞魄散时全身上下的自行其是。我事后才知道,我不敢反抗但事实上反抗了,不敢出手但事实上出手了,虽然毫无获胜的自信但事实上一拳捅向了小脑袋的裤裆,操起一个饭盆又砸向他的脑袋,还飞起一脚猛踢了他的胸口——这都是人们事后告诉我的,是我不怎么相信的。他们还说我把小脑袋的头揪着撞墙的时候,声音竟像擂大鼓,但我也没听见。他们说我一口咬破了小脑袋的手,但我回忆不起这个血淋淋的情节。
  总而言之,一段任人填补的空白记忆之后,我鼻孔里鼓着血泡,扶着墙喘了好半天,勉强伸直了腿。我以为事情还没完,以为脑袋和背脊还要迎接更沉重的打击,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向我动手。我把目光聚焦,把几个人影看清了,发现小脑袋不见了。左右看了一阵,最后发现他躺在地上翻白眼,正被几个人用凉水冲洗。
  他怎么了?他是被我打倒的吗?我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嘴里咸咸的,一吐,骨碌一下吐出一颗牙。
  我摇晃着走向水池的时候,犯人们都给我让路,给我递毛巾,给我舀水,还有人给我塞鼻子的棉花团,争着大献殷情。还有人朝旁人大喊:“你妈妈的欠打?还不快点去拿盐来!”我突然意识到,他们是在为我冲盐水。这就是说,我胜利了。确实胜利了。我胜利了所以也就是人上人了。我从此在这里也是个不好惹的角色了,不需要再看这个那个的脸色,不需要再弓着腰避让着这个那个。我终于用一颗牙和满口血泡泡的代价打出了面子和威风他娘的想怎么咳嗽就怎么咳嗽想怎么吐痰就怎么吐痰!我吐出一口血,用冷水毛巾久久捂住自己的脸,把嘴里的突然冒出来的一声大哭捂住,捂住,捂回去。
  没有人知道我的泪水。
  “谁再来试试?来呀!来呀!”我疯了似的大叫。
  我只听到一片掌声。
  可怜小脑袋过于轻敌,竟一个跟头栽在我面前,被我打得无脸见江东父老。他从此失去了在仓里的原有地位。不仅大家都笑他这一身伪劣皮肉,这一条无用的尿胀卵,黎头也只能顺从民意,觉得他连一个读书仔都降不住,便废了他的要职,不再负责保管方便面和火腿肠。他还受罚洗厕所一个月,受罚滚下了床台,搬到厕所边去开铺——那是全仓最差的位置,又潮湿,又脏,又臭。
  他从此沉默寡语,偶尔咳嗽,背也弯了几分,只是很负责地擦洗茅坑。人家说那里已经擦干净了,他还是闷闷地擦。人家邀他玩扑克,他摸着摸着牌,一不留神又溜去擦茅坑,弯曲的背脊线在隔墙那边一冒一冒,让人莫明其妙地好笑。
  他就没机会再把自己的尊严和地位一架打回来?据说他犯的是伤害罪,把老婆的一个奸夫,一铁铲拍出了个脑震荡,又把自己的老婆一铲砍断了腿。这罪照说不算太重,他自己以前也不当回事,口口声声出狱以后还要追着狗男女再打,要一剪刀阉了那两个骚货。但自从擦上厕所以后,他就像换了个人,成天嘀咕着什么。旁人仔细一听,才知道他嘀咕着老婆要来害他,嘀咕着老婆会串通这个那个来害他,包括串通奸夫那个当县长的舅舅。某警察对他白了一眼,高墙外突然来了一部汽车在叫,某个犯人无意间绊了一下他的脚,在他看来都是他老婆串通正在成功的证明。
  他还嘀咕着自己肯定会被判死罪,为此惶惶不可终日,总是注意着日历。据说每到重大节日之前,警察总是要毙几个罪犯的,他肯定逃不掉。他还总是注意着伙房那边的动静。据说每到杀人之前,伙房里就会半夜里起来早早做死囚饭,切得萝卜或者南瓜嘣嘣响,那就是为他准备的。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睡不着了,早早地起床,洗脸,抹身子,换上他一件皱巴巴的酸菜西装,是他当优秀售货员时的奖品。他还要对着水池里的倒影刮胡须——可惜监仓里不可能有剃刀,他找来一块玻璃片,在脸上刮来刮去。胡子没刮干净,脸上倒刮出了一道又一道血痕,像几道胭脂没有抹均匀。
  这个胭脂脸站在仓门前候着,一候就是一两个时辰,直到仓门打开时,警察是来提别人问话或接见,不关他什么事。
  但下一次,一听到伙房里大清早嘣嘣嘣地切菜,他又会去水池边刮脸。
  最后,警察也觉得他有点问题,带他去了两次医务室,又把他调到了另外一个仓,看换
  换环境对他是不是有好处。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只知道他姓朱,外号贵八条,不知是什么意思。我曾经向送餐人员点了一份红烧肉,指定送给16号仓的他,但我不知道他吃到了没有,吃到了多少。我希望那个仓的牢头能够多少给他剩一口。我更不知道这份肉会不会吓住他——他不会以为这是警察送来的一份死囚饭吧?
  有很多这样萍水相逢的人,让我至今没法忘记。我还认识一个人,是个真正的死刑犯,外号“大嘴巴”。
  那年头的死刑犯,一审宣判后就要上枷——不是戴脚镣,更不像现在戴那种五公斤以下的轻镣。脚枷又叫脚棒,有传统味道,粗大笨重,工艺简单,有点像铁路上的枕木,由前后两半合成。枕木中挖出了两个洞,枷住犯人的两只脚,使犯人无法走动,甚至难以站立,确有画地为牢之效。枕木两端有螺丝紧固,只能用特别的工具才可拧开。
  这种脚枷可以防止死刑犯自杀,做出狗急跳墙的什么事,保证行刑的子弹在法律规定的那一天不会嗖嗖嗖地扑空。
  大嘴巴一进仓就戴上了这种大脚枷,让我感觉到胸闷和胸堵,心里一阵阵发毛。当时警察带来两个“劳动仔”,就是那种已经结案的轻罪犯人,可以参加劳动——警察让他们帮助大嘴巴洗澡,换衣,乒乒乓乓地上枷。大嘴巴还听老警察说了一些宽心的话,神情比较稳定,频频点着头。老警察分派我给他写上诉书时,他朝我淡淡一笑,算是感谢。
  突然,警察发现脚枷的一个螺帽不见了。“螺帽呢?还有一个螺帽呢?谁拿了,赶快交出来!”他冲着大家吼。
  没有人回答。
  “不交出来是吧?搜出来罪加一等,你就死定了!”
  还是没有人回答。
  警察的目光投向小斜眼:“看见螺帽没有?”
  黎头不满这种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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