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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世纪的嫉妒会是什么样的呢?无法预计。我只期望,即使作为人类的一种毛病,也该正正经经地摆出一个模样来。像一位高贵勇士的蹙眉太息,而不是一群烂衣兵丁的深夜混斗;像两座雪峰的千年对峙,而不是一束乱藤缠绕树干。
它曾是两匹快马在沙漠里的殊死追逐,它曾是两艘炮舰互相击中后的一起沉没,它曾是一位学者在整理另一位学者遗稿时的永久性后悔,它曾是各处一端的科学家冷战结束后的无言拥抱,它曾是两位孤独诗人一辈子的互相探寻,它曾是无数贵族青年决斗前的默默托付……
是的,嫉妒也可能高贵,高贵的嫉妒比之于卑下的嫉妒,最大的区别在于是否有关爱他人、仰望杰出的基本教养。嫉妒在任何层次上都是不幸的祸根,不应该留恋和赞美,但它确实有过大量并非蝇营狗苟的形态。
既然我们一时无法消灭嫉妒,那就让它留取比较堂皇的躯壳吧,使它即便在破碎时也能体现一点人类的尊严。
任何一种具体的嫉妒总会过去,而尊严,一旦丢失就很难找回。我并不赞成通过艰辛的道德克制来掩埋我们身上的种种毛病,而是主张带着种种真实的毛病,进入一个较高的人生境界。
在较高的人生境界上,彼此都有人类互爱的基石,都有社会进步的期盼,即便再激烈的对峙也有终极性的人格前提,即便再深切的嫉妒也能被最后的良知所化解。因此,说到底,对于像嫉妒这样的人类通病,也很难混杂了人品等级来讨论。我们宁肯承受君子的嫉妒,而不愿面对小人的拥戴。人类多一点奥赛罗的咆哮、林黛玉的眼泪、周公瑾的长叹怕什么?怕只怕那个辽阔的而又不知深浅的泥潭。
关于善良
这些年来,偶尔会遇到一些读者要我签名,刚动笔,他们往往又会小声加上一个额外要求,要我写一句警句或座右铭。在这种情况下,我总会皱着眉头想好一会儿:哪一句好呢?既要适合我这么一个已经公开写过很多话而不想重复的人,又要适合眼前这位完全不相识的读者,真是为难。后来终于豁然开朗,心想为什么不写那两个随着年岁感触越来越深的字呢?
于是我写下了:善良。
读者一看,笑着说声谢谢,不知心底是否感到遗憾。善良,居然是这么普通的两个字,别人看了还以为是让他警惕自己心头的不善良呢。但是,我还是忍不住不断写下去,而且与此相应,凡有演讲总不离这个话题,一次次品味,一次次重复,不厌其烦。
我这样做是有充分理由的。而且我还有更充分的理由继续做下去,把这两个字念叨到生命的尽头。善良,善良,善良……
这是一个最单纯的词汇,又是一个最复杂的词汇。它浅显到人人都能领会,又深奥到无人能够定义。它与人终生相伴,但人们却很少琢磨它、追问它。
在黑灯瞎火的恐怖中,人们企盼它的光亮,企盼得如饥似渴、望穿秋水;但当光明降临的时候,它又被大家遗忘,就像遗忘掉小学的老师、早年的邻居,遗忘得合情合理、无怨无悔。
有时又会突然想起,在街市,在书房,在宗教场所,甚至在人烟稀少的茫茫旷野。然而如果要用口和笔来专门讨论,又觉得它很难构成一个独立的话题,正儿八经地讨论又常常会使原本轻松的气氛显得有点异样。
“什么,善良?不就是说好人么,我们都是好人!”
是,都是好人。但什么是好人?为什么是好人?
这是孩子们在看电影的时候经常提出的问题,没有一个家长能明确回答。等到这些孩子终于也进入暮年,昏花的老眼还在怔怔地寻找答案。
街市
街市间车水马龙,人们行色匆匆。
眯眼远望,猛然想起十几年前这条街道的那一头,发生过一个事件。两个穿得很体面的女人,为了口角,要当街剥去另一个女人也很体面的衣服,以示羞辱。衣服真的被剥掉了,当时围观的有数百名行人,没有人上前阻止。那两个动手的女人,手上并没有凶器,身上也没有武功。
数百名不动声色的围观者是不是想趁机一睹剥除体面后的女性胴体?——这个推断有点恶浊,比较厚道的猜测是:当争吵开始时,他们不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和当事人的彼此关系,只能冷静观察;但是,当事情发展到恶性阶段,那必然是一个反复搏斗、挣扎的漫长过程,而且行为的目的也已看得一清二楚,这总该有人站出来了吧?不,他们是衣冠楚楚的体面人,怎么能陷入拉拉扯扯的扭打之中?而且受害的女性已经衣履不整,自己裹卷在里边碰碰撞撞也有损于雅洁的身份。于是,从头到底,数百具健硕的生命像在剧场里那样安分守己,静静地观看着这一起街头暴行的起承转合,步步演进。
终于有人觉得有点不对,决定要写一封信给报社,呼吁今后街头不应该再出现这种“有伤风化”的事情。两位先生从手提包里找出纸和笔,把纸按在电线杆上开始写信。信写得义正辞严,周围的先生深有同感,便在信纸上一一签名。每一个签名都端正清晰,而在整个签名过程中,剥衣的暴行仍在进行。
签完名,有人寻找邮筒,一个热心人自告奋勇地说,我回家正好经过报社,直接送去。报纸很快报道了这个事件,也提到了这封签名信。整个城市都震惊了,既被这起暴行激怒,更为数百名旁观者羞愧,而对于那些躲在电线杆后面写信签名的人,则不知说什么好。
在我的记忆中,这是这个城市第一次感到自己整体上的不体面。体面的服饰,体面的步履,体面的谈吐,体面的笔迹,一夜之间全都化作了云烟。
不体面在何处?不体面在缺少分辨善恶的即时敏感,缺少扬善抑恶的果断行为。
以后那些日子,人们纷纷发表言论,要求司法部门严惩那两个肇事者。其实谁都知道,像肇事者这样的恶人,不管何时何地总会有几个的,问题的严重性恰恰在于几百名冷静的旁观者。但法不罚众,人们只能借着对肇事者的愤怒,来洗涤群体性的耻辱。后来肇事者理所当然受到了惩罚,人们终于吐了一口气,但痛苦并未消除,一座最讲究体面的城市的痛苦。
直到不久之后发生了另一个事件,这种心理歉疚才稍稍得到缓解——
一位默默无声的中年音乐教师因患不治之症而进入危急状态,他的两位学生闻讯中止了在国外的演出,赶回来为老师举行了一场挽留生命的音乐会。这件事被市民知道了,那天,很多与音乐没有太大关系的家长带着自己的孩子挤进了音乐会现场,在听完演奏之后,鼓励孩子走向募捐箱,一双双小手在黑亮的钢琴边上几乎组成了一个小树林。然后,家长们又带着孩子们上街买花,找到音乐教师的宿舍,从宿舍一楼到五楼的楼梯立即被密密层层的鲜花铺满。
我想,这些家长是在进行一个艰难的嘱托:“我们这一代有点不行了,你们要换一种活法。”那一天居然有那么多家长牵着自己的孩子在街市间为此奔忙,想起来实在有点让人兴奋。
不知道这些家长中有没有那次恶性事件的旁观者,但想必都是读到过有关报道的。他们经历过人人自危的年代,看到过“文革”中街道间的武斗、抄家和大大小小的政治事件,深知即便是一目了然的恶行也难于以自己的一腔正义去扑灭,于是便学会了旁观和退缩,满脸皱纹埋藏了一层层难言的生存经验。有时,他们也会把这种生存经验吞吞吐吐地传授给自己的孩子,但千言万语常常抵挡不住孩子最幼稚的发问,其实这种发问也来自于自己的童年。他们在疑惑中反思,直到一桩桩恶性事件把他们一次次摇撼,他们终于知道应该给孩子们留下一点什么了。据我所知,甚至那些身陷监狱的父母,也希望前来探视的孩子做个好人,不要学坏。
在一般情况下,这种有关人之为人的嘱咐发生在家里,发生在课堂,但是善恶命题的本质是超越亲情和学问的,它们最终实现形态,是一个人与无数陌生人的关系,因此最大的课堂常常在人群中、街市间。
正面的课,反面的课,明白的课,灰色的课,我们都从这样的大课堂上走出,然后在不知不觉中又成了这种课堂的教师和课本。
………在街市这个课堂上,即使那些已在频频教育他人的人也未曾拿到过毕业文凭。美国作家艾·巴·辛格在二十年前发表的著名小说《市场街的斯宾诺莎》,写一位哲学博士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