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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老枪大叫起来,“你们是呼河林场的,我的同学万林强也在那儿!”
“他是我们的头儿!”
“还有个同学叫朱……什么?矮个子,黄胡子,戴着近视镜,很左派的。”
“我们叫他知青头!”
“对极了,叫朱庆涛!”他手舞足蹈,鲁莽地夺过我的方包,“你们路遇拔刀相助的好人了。走,我给你们当保镖!”
老枪外向,没半点架子,熟人满天下。一路过去,不停地见他站下问候别人,只是话不够节俭,很啰嗦。我们站在一边催,他才好脾气地笑笑,意犹未尽似的。
老枪喜欢夸夸其谈,不过毫不虚荣浮夸,实在得吓人:“你们跟这儿的女知青不一样!一天活干下来,能看到你们这样的女孩,不是吹,就不感觉累!她们那副死相。全是女中毕业的,比修女都不如,虚虚假假的。喂,你们笑什么?她们成分不过硬,又有小野心,不像我老枪,三代满堂红。”
山路迂回曲折,盘山而上,深山里扑来清香的寒意,走一程便寒一层。老枪脱下外套,问哪个要,结果它上了吴国斌的身。老枪只穿一件毛衣,肩和胸那儿仍是厚厚的,好像生来是让人停靠的。我看他,他也深深地看我。我觉得他可亲可爱,总让人觉得身旁热气腾腾。我没想到,我是头一个用这种眼光注视他的女孩。后来,他硬是把那毛衣脱给我,争执了半天,直到我说毛衣上烟味呛人,他才宽谅地笑笑,作了妥协。
“小多也真可怜,背了个小开的成分,平时一向谨慎……那晚他喝了酒,酒后吐真言,丈夫气概!一生一世做了一回大丈夫,那些坏种也不容!他晚出来半年,就能留城当青工。青工是他妈的既得利益者,工作服发发,月票扬扬;苦头全留给知青吃。”
吴家斌说:“世上买不到后悔药。”
“那些野心家后悔,就像你们那儿的朱庆涛,他想出名,梦想有朝一日红卫兵知青在全国各地当道。井底之蛙,吃瘪!”老枪振振有词:“我后什么惨,家里也很苦;再说,男子汉总要出来谋生,闯到哪里都一样!”
一直断断续续喊脚疼的钱小曼,突然插了嘴,问起万林强来。
老枪讲,万林强跟朱庆涛冤仇很深,两个人都是中学的政治明星;分配时都表态到顶艰苦的地方。来真格时,朱庆涛想滑脚转近郊,万林强就把风声放出去,使得舆论哗然。朱庆涛狼狈不堪,不得不自咽苦果。
“男人都喜欢句心斗角!”吴国斌愤然道,“那两个人都是老奸巨滑!一个太贱,一个太傲。两个都该杀!”
钱小曼敢怒不敢言,杵杵我,用小动作来平息心潮起伏。我沉默,忽而变得疼惜黑女孩,相信她凶狂必有隐情,积愤满了就会喷发而出。比起小多,似乎还是她勇敢。
我惶惑,仿佛无力评价任何人。远处看人和在近处看人不同,从近处能看到伤疤、脓血,或者是断掉的筋;那都是人最凄苦的一面。
终于,我们到了一连。那是个老采伐点,规模比知青连大,一大片帐篷围着一块推平的场地,四处星光点点,有一种行驶海面的开阔感。正巧,有个人从帐篷里出来,老枪便问:“劳驾,吴国平住哪里?”一边就递上一支烟。
“喏,那个小帐篷就是会计室。”那人跟他对火,“她上班住宿都在那里头。”
老枪拍拍对方的肩:“朋友,你住哪个帐篷。”
那人指了个方向。老枪立即说:“好啰,等下我找你!”然后又给了对方一个慷慨的微笑。
到了会计室,吴国斌敲了敲门。平素她蛮横无理,如今却成个文静秀气的女孩:
“姐姐,姐姐,是我!”
门未开,屋里就连珠炮似的传来斥呵声:“你跑来干什么?叫你别来打扰我,你偏来!你快给我滚回去……”
开门声如断裂声,吴国平气咻咻地大开了门。她简直太秀丽了,气质极好,像个五四时期的大家阎秀那样,把柔美的头发卷出个自然的弧度。假如不是身临其境,我绝不相信那美人会如此冷漠无情。我总以为美人有副善心肠,因为她们得到了造物主最大的恩赐,应该时时感恩。
吴国斌在她的咄咄目光中,垂下脸。
老枪挤上来,陪着笑打圆场:“她们走了几十里地特意拜望你。喏,那两个女孩子是你妹妹的同事。”
“你还没介绍你本人。”她冷冷地说。
“我么?我是场部加强连的,特意专程护送她们来此地。”老枪说,“你不觉得她们像任性的小孩吗?”
“我跟你看法不同。”她抬着下颚,挺傲。
“姐姐,”吴国斌低头地说,“我们明天一清早就走。”
“对!对!”老枪连忙附和道,“明早,我送她们上路去火车站。”
“对不起。”吴国平回绝老枪道,“你还是连夜下山回你的加强连。因为我没法安排你的住宿。”
老枪仰面大笑数声,说道:“哪能让你为我费心!好,有劳你安顿好她们三个。红小兵们,明天一早见。”
老枪迈着英雄赴刑场的步子,走出一番气概。我追上去,问他去哪儿。他说早讲定了,去找刚才指路的朋友帮忙。
我说:“他根本不认识你。”
“去了,就认识了。”他说,“你干嘛要为我操心呢?去告诉她们两个,你们必须委屈求全度过今夜。在这里。我老枪使不出招数!”
吴国平独居在会计室,室内却乱得像个男人的值班室。这一点,姐妹俩惊人的相似,别说洁癖,就连起码的整洁都谈不上。然而姐妹两个都能像亭亭玉立的蘑菇一样,生长在乱糟糟的根基上,这是她们的特色。
吴国平抽出一条肮脏的廉价军毯,只用两个手指拎起一个角,由它大部分拖在地上,说:“把大办公桌拼起来,铺上这个,睡两个人蛮可以了。”
然后她就哗啦哗啦洗手,保持自身的清洁完美。她大概就是那样把自己和自己以外截然分别的。有点治表不治根的蠢女人风格。
我跟钱小曼抹灰铺床,总觉得那里仍藏着烟灰气。这时,站在边上的吴国斌,肚子很响地叫了一声,接着又叫了一声。
“把豆腐粉拿出来。”她小声说。
吴国平看看那豆腐粉,淡淡地说:“真周到呵!可惜我没什么礼物可回送,所以还是请收回去!那个罐里头剩些饼干,假如你们饿的话,可以用它充饥。”
后来,她们姐妹挤一张小床,我跟钱小曼和衣躺在办公桌上。夜深了,万籁俱静。钱小曼沉着地步入梦乡,我搂住她,怕她滚下桌子。不该带她出来,过早地接触这些血淋淋的事。她甚至还称不上一个合格的女性,发育只限于内心,而迟迟不见身体响应。我怕她像豆芽那样僵掉,只丰满个脑袋。
白天的事如烟云,飘来飘去,脏兮兮的,惨兮兮的,既唐突怪诞又触目惊心。世上有个发暗的区域,我却闯了进去;待我走出那里时,也许也暗淡了··、…
床咯吱咯吱响,突然听吴国斌问:“家里有消息吗?”
“女的没来信。”吴国平说,“男的来信,没好事,说是缺钱用。”
“是从监狱寄来的?”
“废话!那男的还能插翅飞出提篮桥?”
当初我以为她们在谈论一个外人,事后吴国斌曾说起,她们自幼就称父亲为“那男的”,称母亲为“那女的”。女的慓强凶悍,男的不堪忍受,在外头找了情人,并养了私生子。女的拒绝离婚,多少年来使男的在忐忑不安中度日。她四十岁生日时,去法院控告男的重婚罪,以此作为对自己的庆嘉。于是,男的身陷囹圄,那私生子十岁,正是个小狼一样贪食的年纪。她就是长在这个充满杀气的家庭,脸上的疤就是那女的用破碗砸的。破相了!她那么惨然地一笑,催人泪下。
“加强连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那个人?叫老枪……”
“跟男人交往你别太痴情。”吴国平说,“没有点手腕不行。拿出你的本事!男人跟女人,哪怕夫妻间也有奴隶和主子之分。你爱他,想捆住他,首先就得把他降为奴隶!”
“奴隶?”
“要摧毁他的自信,让他变成忠实的狗,顺从的奴隶,你的每一点恩赐的温柔才能让他感恩戴德;否则,他就会反过来压迫你、欺压你,让你当女仆。”
那个月夜,我蜷伏在毛乎乎的脏毯子上,脚趾终夜冷僵僵地萎缩着。舅公曾提醒我防人的戒心不可少,尽管他已命归黄泉,那番话却活下来。世上有些人是防人的,有些人是攻人的。既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