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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少女-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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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落差,不值得惧怕。
  我写诀别信,那是为了亲人们的需要。他们也许会把这几尺宽的纸条留到发黄发脆。悲伤已被挤走。我甚至让倪娜扶我坐起,她把牛皮箱搬上她的铺位,那个神符般的锁对着我,我尽心擦拭它。倪娜定定地盯牢我。
  “你找什么?”她说,“我帮你找。”
  我的脸肿得很凶,一按就是一个坑,眼光不知怎的总有些涣散,所以我怕别人直视我,怕光线;哪怕是亲密的倪娜,我都不敢看,躲避她的脸,她的影子。我扶着箱子沿口,噢到逃窜出来的烟杂店才有的咸涩气味,用手翻搅着里面的衣物。我本想重新整理,换一种摆法,否则母亲见到原封不动的箱子会悲痛欲绝的。但我已无力做这些,我已至少有三天未进水米,人虚弱到极点,我只能搅拌它们,破坏原有的秩序。突然,我的手触到一包沉甸甸的东西,那手感居然引起一阵心悸。
  那是一包泥土,一见它,我就想起我家门外那个栗色的园子。倪娜突然激情地夺过那包栗色的土,说这也许能救人。
  不知倪娜又施行什么魔法,总之她给我灌了许多栗色的汤;前些天我是喝口水也得吐一阵,但这仙汤入肚后,居然镇吐。事后我多次追问此事,她都含蓄地一笑,说只是用了偏方。我总觉得不仅仅如此,她不愿深谈的部分我也了如指掌。它值得我们揣在各自最高深莫测的地方。
  我就此一日日强壮开来,手指温暖,皮肤泛出血色,那样好看的亮晶晶我从前没见过。欢欣鼓舞地收获那些变化。仿佛不是为最根本的生命,而是为它展现的绝伦美妙。
  我在一次散步中遇上贮木场的大拿医生。
  “好多了吧?”他说,“那不过是水土有点不服,治那个,各种偏方都多得是。”
  “您真忘了当初的诊断?”我想当初他把病人舍弃掉了,总不该那么健忘。
  他长着豹头环眼,活像个揭竿而起的草莽英雄,但这只限于外表。十六岁的直率埋下了一个祸根。半年或一年,那个根就爆出另一岔新芽。可当时,医生笑了笑,是那种倦怠的笑,然后打了个响亮的哈哈就走开了。从此,只要他遇上我,都会异常亲热地咧一咧大嘴,客套地寒暄几句。我觉得我的健壮存在便证实了他的失策,老那么触目惊心地在他眼前晃过,让其一趟趟记起过失,简直是一种罪过。从此我避免同这个人照面,想让他忘掉我。可是忘掉我这样的女孩竟然很困难——这令人哭笑不得。
  对医生讲了那番话之后,我便匆匆回帐篷。在我心目中,对医生的忿怨已经了却,那时我还没学会把人恨得置于死地,恨是很费神的,我想轻装走在人生路上。
  我哼着歌走,帐篷门口位立个男人,他使我目瞪口呆,刹间就成了哑鸟。
  “我犯了个大错误。”他说,“不该让你来这儿,你这样的女孩……”他居高临下地瞧我,神气像发现一个落难公主。
  他清瘦了一点,没戴皮帽子,头发长长地覆盖着,比原先文气许多;但这个人我是不会忘掉的,就如不会忘掉自己。我只觉得浑身软软的,我原来是条自由的鱼,一旦游到他那条河中,就忘了原先的快乐。
  “我变了许多?”他问。
  我点点头。我急于结束这谈话;这个人我既不喜欢又不仇恨,然而却能叫我发窘,叫我难以从从容容行事。这让我恼羞成怒,“风太大,我想进帐篷去。”
  “原来你还认识我!”他说,“而且想请我进去坐一坐。对,在浦江饭店匆匆一见,我想我没向你做自我介绍。”
  大家都去参加最后几天的集训,帐篷内只有我们两个。我坐着,他则点起支烟。男人喜欢苦涩的烟,在家时,常常呆看父亲头上的烟圈飘荡试图弄通其中缘由。
  “讨厌烟是吗?”那个抽烟的男人说,“可那是我的法宝。知道吗?烟里的苦涩能使人对生活中的苦涩习以为常。”
  我坐得像个菩萨,心却翻腾起来,男人们的痛苦肯定非常内向,藏得紧也坠得深;喜欢烟草意味着男人的悲剧性格,他们亟待拯救,否则就会在辛酸凄苦中度过余生。
  “不能多想想快乐的事?”我说。
  他侧转脸来看看我:“还是你开朗。听你的。我作个自我介绍如何?我叫万林强,六六届高中生,是你们知青连的连长……为什么那样看着我?对这样落拓的上司失望了?”
  不!我是想,要躲一个人居然那么难,仿佛整个世界浓缩碍好小好小。
  “别担心。”万林强把烟蒂扔进铁皮炉内,“既然这个错误是我一手造成的,我会承担到底。有什么难处你就找我。”
  我恼恨他把我看成一个依赖别人的女孩,站在他面前是个强女孩,完全不是那种玻璃瓶似的娇人儿。我冷冷地说:“我想不会有什么难处需要你行善的。”
  “我懂了。”他有些气馁,“现在我只好把多余的善打发到别处去。再见!”
  整个帐篷因他的离去猝然冷寂。女孩突然产生悔意,她的本意似乎不想刺伤他、冷落他。那种她自己也理不清的思绪逼她爆发,逼她说绝情的刻薄话,她本人只是个傀儡。
  支撑过了那一瞬,那个人就被驱逐出脑海。假如真有缘,在我濒死那刻他应该赶到,那时我曾呼唤过能帮我度难关的人。然而他错失良机,慢了那么几拍,风雨过去他才姗姗到来。这个人必与我无缘,因为我蒙难时他则在千里之遥!
  门外有些响动,我抑制不住地跑到门口,我怕开门,可又必须开,不得不冒险。门口没有那个清癯的影子,只有我失踪好些天的大头鞋。不远处,那个胖娘们讪讪地笑,一边弯着虎背熊腰在捡一根结了冰的断裤带,她拿起,像对付蛇那样使劲掐了掐,甩了甩,然后扔进破袋子,扬长而去。她的腿短,又向外弯着,两个膝盖分隔很开。我提起那双鞋,明明知道它失而复得的贵重,却仍忿忿不平地把它扔在一边,是斜着从高处掼下去的。我的期望远比它高远,却迷失在中途……
  我那时不知在渴求什么,只有守在倪娜身边,焦灼便会熄灭。倪娜似乎正在甜甜蜜蜜地恋爱,围着她的是个可亲可爱的男生,卷毛头,一口白牙,微笑十分优美迷人。这令我高兴,因为只有恋爱才能进入神魂颠倒的女人生涯,我的快乐的波动她也会有了。
  集训结束后,有相当一部分知青都被贮木场留下,卷毛头也在内。痴情的他在我们开拔的那一天不顾一切地搬来他的行李。卡车足足开了六小时,八十个人到了个令人目瞪口呆的荒凉山拗。那是个老采伐点,帐篷旧得泛出盐白色,如巨大的帆沉重地落下桅杆。老连队刚刚撤到新点去,他们留下温热的炭火以及几个油老鼠般的汉子,一个个东倒西歪地倚着背风的坡晒太阳,其中一个四眼高鼻的大个子懒懒地把帽子抛向空中。
  “娘的!”指导员骂道,“说留些技术指导给咱连,到头来全是些二百五!”
  四周全是莽莽群山,自然广漠得让人压抑。我们四个女生占据半个帐篷,地方很宽敞。可不由自主地把铺挨得很紧。这儿仿佛一个原始部落,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人与人之间就突然紧密起来。甚至黑女孩吴国斌也友好地提议说,应该在帐篷门上再加固个插销。然后她高举起破蒲包般的旧被子狠狠地在铺上乱摔,“这个断命的地方!”她咬牙切齿道,“全死在这儿喂黑熊算了。”
  另外半壁帐篷是个仓库,装着些铁器工具,好像那发硬的寒气不时冒一点过来,阴阴的。山里日照短,四点钟天就暗下来,偏偏发电的柴油机坏了。知青头挨个帐篷来发蜡烛。我开的门。他眯起眼往里找倪娜:“她人哪去了?跟谁出去的?”
  吴国斌醉了般地横步走来,稀哩哗啦地唱道:“她跟着她的爱人去远方……”在她幸灾乐祸的大笑声中,知青头干涩地咬了一声,很用力地,大概表示威严,然而黑女孩挑战似的越笑越颤,他只好尴尬地把门关得极响。
  钱小曼嘟哝说。“为什么要恨他?没道理。”
  吴国斌接口道:“谁让我心烦我就恨谁。”
  她就是那么个只让人见到恨的女孩,外表却很美,樱桃小口,线形的鼻子,眼珠流光溢彩,只是眼角那儿有个大疤破了相,像多了只狰狞的眼。我总觉得罪魁祸首是那个疤,她的恶气全部来自于它。这个女孩会有人听她支使。但不会有什么人真心崇尚她,因为她只偏爱伤人,谁都不放过。我原本是极不愿跟她碰在一起,但又没躲开。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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