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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丛喝下一杯酒,说:“就是!五十多了,马上都要退了伙计!我们不像你,升了上去,我们还能往哪儿升?退了,马上是退了!临退,总得留下个退路吧?”得有个自己的窝吧?跟党多年不假,但总得有个安稳的窝吧?不然等你退下来,谁还理你呢?吴老不是样子?他是什么,是专员!可一退下来,不是你有良心,他连鱼也吃不上!现在的人不都是这个样子?人在人情在,总不能退下来让我住贫民窟吧!等我退下来,你开车到贫民窟找我?你还在老丛这吃得上涮羊肉?老金,你上去了,是体会不到咱在下边的心情啦!我只问你一句话,要是换你,你在县上,快退下去了,你盖房子不盖?盖!我们关系不错,我才这么说,你老金别在意!再说,谁觉悟高谁觉悟不高?到什么位置,才有什么样的觉悟!等你在贫民窟,有你高的时候!“
金全礼抽着烟,看着老丛,不再说话。两个默默涮了一阵羊肉,金全礼说:
“盖当然是该盖,盖房也无可非议,老百姓允许盖房,县委书记也允许盖房。只是你们盖房时间不对,撞在风头上!”
老丛说:“什么风头不风头,我不怕,我想老周老胡老白他们也不怕!盖房怎么了?宪法上没一条说盖房犯法,我盖房自己掏钱,砖、木材、水泥、沙子、地皮,都是我花钱买的,我怕哪个?老金,你不是下来查人吗?你查!你该怎么查怎么查,我老丛不怕!”
金全礼说:“我当然要查!地皮、建筑材料是你买的不错,只是你掏的这点钱,别人一定买不出来!你那院子有多大?半亩,不是乱占耕地是什么!”
老丛说:“我乱占耕地,你们地委行署在空中住着?陆洪武住的什么?吴老住的什么?一点不比我差!再往上查,越查越大!你老金应该到中纪委去,在这委屈你了!”
这时金全礼笑了:“中纪委怎么了?我也想上中纪委,就是人家不要我!”
老丛喝了一杯酒,也笑了。这时县委办公室主任走到老丛身边,轻声问:
“丛书记,下午县里开党员教育会,原定您去讲话,现在时间到了。”
老丛瞪了办公室主任一眼:“没看金专员在这儿?让一个副书记去讲一讲!”
办公室主任忙说:“是,是。”退了出去。
金全礼说:“老丛,你该忙去忙,我也马上要回去了。”
老丛一摆手:“忙什么忙,让别人去忙,我要盖房子!”
吃过饭,两人在宾馆里开了一个房间,一人躺了一个铺。这时相互问了一阵家庭情况。金全礼拿出一个磁疗器,送给老丛,老丛老伴有腰疼病。谈到下两点,金全礼突然从铺上跃起,对老丛说:
“老丛,你看这事如何收场?实话告诉你,到地区还不如在县里,碰上个‘二百五’,把这得罪人的差事推给我,娘的,不是人干的事!”
这时老丛也从铺上坐起来,说:
“算了,你回去!我马上让县纪委写一个报告,将买地皮买材料的账目单附上,让你交差算了!”
金全礼点了点头,又问:
“老周老胡老白那边呢?我也跑一趟?”
老丛沉思一阵,说:
“你最好别跑。咱们关系好,你来一趟我不介意。你到老周老胡老白那里去,他们介意不介意?因为一件小事,失掉几个县,以后工作还怎么做?专员还怎么当?我替你给他们打个招呼,也让他们如此办理算了!”
金全礼点点头,感激老丛是几十年的好朋友。又说:
“老周老白还有一档子事呢,材料上说他们乱搞女人!”
老丛像老母鸡一样“咕咕”笑了,说:
“这事我可不管,你去查女人去!他们是强奸吗?”
金全礼一笑。
老丛说:“死无对证的事,你怎么查!查来查去,也肯定是‘查无此事’!”
金全礼一笑。接着拍拍身子站起来,说:
“老丛,我回去了!”
老丛也站起来:“你公务在身,我不拦你!”
两人一块向外走,这时老丛对金全礼说:
“前几天我到春宫过了一趟!”
金全礼问:“去家了没有?”
老丛说:“怎么没去!我可告诉你,弟妹也好,几个侄子也好,都对你有意见,说你太自私!”
金全礼笑:“我怎么自私?别听他们胡说Z”
老丛说:“说你只顾自己当官,不管他们。如果不是太难的话,其实你可以把他们办到地区去。”
这时金全礼说:“再等等吧,不就是个早晚的问题吗?”
老丛也点点头。下了楼,老丛忽然又动了感情,说:
“老金,我是快退了。实话告诉你,陆洪武上次到县里来,已经找我谈了。”
金全礼吃了一惊:“找你谈了?怎么说?”
老丛伸出一个指头:“还有一年!”
这时金全礼发现,这位二十多年前一块搞过四清的好友,果然头发已经花白了,人也苍老许多。金全礼忽然也难过起来,使劲抓住老丛的手:
“我常来。”
老丛说:“是盼你来。在这县上,有几个能说说心里话?”
金全礼问:“有什么要我办的吗?”
老丛摇摇头:“现在我还能办,等以后退下来,实在求不着人的时候,再找你吧。”
金全礼说:“保重!”
老丛说:“上车!”
车驶出县城,金全礼靠在后背,将手捂到头上。政界混了这么多年,他突然有些伤感。
过了两个礼拜,老丛、老周、老胡、老白各县的纪委都将材料送了上来。金全礼拿着材料向陆洪武汇报一次,陆洪武说:
“既然查过了,没有大问题,就结案算了。同时向中纪委、省纪委写两份报告,将情况汇报一下!他们也收到了同样的举报信,上个星期批到了我这里!”
金全礼应了一声,回来,赶紧让工作组将材料呈了上去。
八
吴老中风六个月零三天,终于在医院病逝。据说吴老死得很惨,断气时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吴老患病六个月,照顾他基本都是他老伴。一个人不管地位多高,成绩多大,反正临终前守在他身边的,也就是亲人。行署也派了一个人去医院值班,但人家老婆孩子一大堆,心里有人家的事,尽心尽意的也就是老伴。本来老伴是日夜不离他左右的,可这天她想回家取一件罩衫。罩衫取来,吴老就断了气。老伴扑到吴老身上就哭了:
“老头子,你怎么就这么去了?你怎么就不能等我回来?你这么走了,丢下我们可怎么办?”
接着陆洪武、金全礼、“二百五”等地委行署领导都赶到了。看着吴老的遗体,大家心里都不好受。毕竟以前是在一个桌上开会,在一个桌上吃饭的人,现在他竟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悲伤一阵,大家又劝了吴老老伴一回,就退到医院会议室,商议吴老的丧事。这时一个姓沙的副专员说:
“吴老在这个地区工作了一辈子,全地区哪里没有他的脚印?现在去世了,丧事要尽我们的能力!”
这时“二百五”说:“我们是唯物论者,人都死了,什么尽力不尽力!再尽力不也是送去火化?何况中央提倡丧事从简!”
这时金全礼说了话。金全礼与吴老是有感情的。吴老对他不错,他对吴老也不错。吴老住院这六个多月,他来看望不下百次。吴老每天吃汤用的活鱼,也都是他张罗的。他在吴老面前问心无愧。吴老现在去世了,他悲痛固然悲痛,但又为自己照顾了吴老而感到安慰。其实丧事怎么办,从繁还是从简,意义不大,但他一听“二百五”说话的口气,就从心里起火,发现“二百五”这人特别没有良心。人都死了,何必还这么恨之入骨?这样的人本来应该入国民党,怎么倒跑到共产党的队伍里来当副专员?本来平时他对“二百五”是谦让的,现在禁不住本性大发,顶了“二百五”一句:
“不管从繁还是从简,反正在场的各位,也都有这一天!”
但他说出这句话,又有些后悔。这句话的打击面太大,陆洪武等人还在场哩。但不容他后悔,“二百五”已经接上了火,用眼睛瞪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
既然话说出去了,金全礼也就豁出去了,于是继续说:“什么意思?我说有的人做事太短!不要说没有共产党人的气味,连普通人的良心都没有了!”
“二百五”气得额头上青筋暴突,戗到金全礼面前:
“谁没有良心,谁没有良心,你把话说清楚!”
金全礼说:“谁没有良心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