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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天真的美国大兵埃特不时地插话,也许这对兄弟的相逢不会像看上去那样不动声色。埃特想必在太平洋彼岸学过一些中国的时事和三两句华语,所以见到一个大人,他非常兴奋,比比划划地要了解对方的身份。越儿就给他翻译:“游击队!游击队!”
埃特居然很了解中国的政局,他小心地问道:“游击队?共产党?国民党?”
杭忆大笑了起来,用简短的英语告诉他,他不是共产党,也不是国民党,他就是游击队。
埃特明白了,伸出大拇指说:“共产党,高的!(Go。d)国民党,高的!(G。Od)游击队,高的!(GOOd)日本人,败的!(Bad)”
越儿就很得意地告诉杭忆:“埃特说,共产党好!国民党好!
游击队好!日本人最最坏,统统把他们杀了!“
几个人就都笑了起来。忘忧也笑了,但杭忆立刻就看出来了, 忘忧只是为了不扫大家的兴,才露出笑容的。
在他们兄弟相逢的极短的日子里,忘忧从头到尾也不向大表哥打听母亲的下落,杭忆也不主动地提及。送他们一行人下山的 时候,忘忧戴着斗笠,穿着草鞋,沿着山道走在前面,茅草尖刷刷刷地擦着他的破成条的裤腿,一会儿就把这不成样的裤腿也打湿了。草边割着了他的永远也晒不黑的雪白的皮肤,又割出了一条条的血痕。杭忆看到了这样一双腿脚,就搂住忘忧的肩,说:“等过了这段时间,时局安定一下,我就到山里来接你们。”
越儿喜出望外地叫:“大表哥,我要你带我去美国埃特家。”
忘忧推了一把越儿:“再胡说,不让你下山送埃特了。” 回过头来才对杭忆说:“没关系,我和越儿已经在山里住惯了。”
杭忆叹了口气,说:“是啊,和大表哥在一起,脑袋是要挂在裤腰带上的。”
忘忧悄悄地问:“你杀日本佬了吗?”
“杀!日本鬼子,汉奸,统统杀!”
“什么时候可以回杭州?”
杭忆心里咯噎了一下,气就屏住了。他等着忘忧往下问,等着血与泪冒出来。一只山中的大花蝴蝶从他们眼前翩然飞过,这是那种童年时杭忆经常带着忘忧到郊外去扑打做成标本的花蝴蝶,他们叫它“梁山伯祝英台”。杭忆没有朝忘忧看,他知道那个斗笠下会有一双怎么样眯起来的眼睛,他熟悉那双眼睛上的像蝴蝶翅膀一样扑闪的长长的银白色的睫毛。身边的这个骨肉兄弟使他心疼,他舍不得离开他,仿佛这一次就是永诀。
忘忧却说:“大表哥,你还欠我一次玉泉看鱼呢,你是这个。”
他伸出了小指头,比划了一下。
杭忆拍拍忘忧的肩,说:“抗战迟早是要胜利的,到时候,我派你到玉泉专门养大鱼去。”
“阿弥陀佛,可惜就不是从前我和妈看到的鱼了。”
这是他唯一的一次提到妈。杭忆感觉到了,他提高了嗓子,看着对面山上已经从树梢上升起来的太阳,快活地说:“你念起阿弥陀佛,倒也有几分像呢。好,你既不肯与我一起去平原,就在这里替我多念几声佛吧。从前你爷爷总爱说一期一会的,这也不过是茶道中人所言,把每一次相聚都作为永别,作为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我看你倒是能够领略这‘一期一会’的境界的了。再见了,我的小表弟,我要为你多杀十个日本鬼子,你相不相信?我要为你多杀十个日本鬼子!再见了!”
他一下子抱住忘忧,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然后放开,忘忧的手上,就多了一把口琴。
埃特跟着杭忆,倒退着和他的中国小朋友再见,他不停地叫着:“旺旺,旺旺,月,月,……”
然后他用多毛的大手捂住自己的脸,这么大的大个子也哭了。忘忧突然想起了什么,催着越儿:“越儿,我们送埃特的茶呢?”
越儿拎着那小包白茶,正在告别中发愣呢,被忘忧一提醒拔腿就跑去追。忘忧站着目送他们,站了好一会儿,缓缓地往回走,一直走到大白茶树下。他爬了上去,想看看与他告别的人们的身影。没有了,天目山林涛阵阵,把发生的一切又都掩去了。他有些茫然,仿佛一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是梦,他看看自己的手,手里有一把口琴,他茫然地把它贴近了他的干裂的唇,一首曲子不假思索地就从大白茶树顶上断断续续地飘了出来——
在望不断的白云的那边,在看不见的群山的那边,
那边敌人抛下了满地疯狂……
我那白发的爹娘,几时才能回到梦里边!
含着泪儿哭问,流浪的孩儿你可平安—…·
现在他想起了一切,杭州,羊坝头,忘忧茶庄,鸡笼山祖坟……
他把脸埋到大白茶树的枝叶丛中去了,于是便听到了树下的哭声——那是越儿,他在哭他和埃特之间的短暂的被战争阻隔的友谊。大白茶树的叶子也被泪水打湿了,它也剧烈地颤抖了起来。树上树下,两个中国孩子都在哭泣:一个在哭异国的盟军将士,而另一个则在哭他的母亲——现在他彻底明白,他再也见不到他的母亲,他再也见不到他的母亲了……
杭忆对浙西行署的人说他有急事,并非推托,他急急地往回赶,眼前时不时地就掠过楚卿生气的面容。
杭忆越和楚卿交往,越爱楚卿,就越觉得楚卿这个人,有时真正是不可理喻。比如这一次送埃特到西天目去,对杭忆来说,实在是并没有什么山头之分的。埃特既然落在了东天目,自然是送到西天目去最方便。杭忆的水上游击队常在湖州、安吉这一带活动,把护送埃特的任务交给了他们,也是顺理成章的。可巧楚卿突然从天而降,来到了他的身边。杭忆一见到楚卿就浑身激动。他文质彬彬地把楚卿让进里屋,还没等她说上一句话,就把她一把按倒在床上,拿自己的嘴堵住她的嘴。楚卿气得一边捶他一边喘着气说:“你放开,你放开我,你这坏蛋……”
杭忆拥抱着她说:“我才不放开呢,我一放开你又得给我说上半天道理,你那些道理我不听心里也明白,不用你一遍两遍来教………色”
楚卿瘦削,而杭忆这几年却飞快地长成了一个宽肩膀的强悍的小伙子。他精力充沛,敢想敢干,说到做到,每次见到楚卿,眼里就冒出狼一样的神情。正如他曾经对杭汉说过的那样,他爱楚卿,爱得恨不得朝自己的脑袋上开一枪。他从来也不放过楚卿任何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机会。他总能找到机会,与楚卿大做其爱。而每一次也总都是从楚卿的拼命反抗开始而到温柔接受结束的,这一次也不例外。
热烈的温存缠绵之后,便是突然而来的不可遏止的伤感,楚卿便总会斜倚在什么地方,用手一边持着杭忆的长长的顾不上理的头发,叹息地说着:“你啊,你啊,你啊,你跟我一起进山吧……你跟我一起进山吧,你跟我一起走吧……”
而杭忆在这样的时候,也总是肆无忌惮地把自己的头斜靠在楚卿的大腿上,一边取出他的口琴来,磨蹭着楚卿的脸,问:“喂,你想听我吹个什么?”
楚卿的头发都被杭忆摇曳下来了,披得一脸,就像西湖边的垂柳。此时她哈气如兰,往往用手把头发往后一掠,头一仰,说:“随便……”
杭忆最喜欢看她这时候头一仰的滞洒动作。在杭忆看来,楚卿的每一笑每一还都是大有深意的,他不能够全部明白这其中的深意,又为自己不能全部拥有而忧伤。“随便……”他长叹一口气,就开始吹起了她心爱的曲子《苏武牧羊》。他们常常在《苏武牧羊》中默默地分手,彼此知道谁也没有能够说服谁。
可这一次他们的吵架声终于压倒了《苏武牧羊》。楚卿没有把自己的身体斜倚在什么地方,杭忆也没有了可以依偎的女人的大腿。楚卿在一阵热烈之后立刻清醒过来,指着抗忆说:“听说你要上西天目?”
“是啊,我还从来也没有去过西天目呢!看样子是要为那个美国佬走上一趟了。”
“我们可以把他送到四明山去,我早就想和你一起去四明山了,我们四明山上也救下了几个美国飞行员。我有一条秘密通道,保证你们一路上安全到达。”
杭忆觉得好笑,说:“怎么,你不放心我,你怕我上了西天目就下不来了?我只是顺便去护送一个美国人而已,我可不是把我自己送到什么山门上去。”
楚卿生气地说:“你晓得西天目是什么地方?他OJ一直在争取你,你要是不听他们的,万一他们把你扣下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