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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茶树下的“白茶精”却是睡着了,见了这两个天目山的孩子,也不知道醒过来。忘忧一见这个怪物的大鼻子黄头发和长满金毫的面颊,就知道那是什么了,转过头来,轻轻地对越儿说:“他不是白茶精,是外国人,洋人。”
原来他小的时候偶尔出门,也时常有人看他浑身雪白,就当他是西洋人。这样听得多了,忘忧就暗中去注意什么是西洋人。在杭州街头和西湖边,也曾见过这样的人,他们长得高高大大,嘴巴一张,一直咧到耳根,浑身上下又生得五颜六色,讲的话谁也听不懂。他们一出来,就有一大群人围观。忘忧对他们颇有认同感,因为他和他们一样,也是一出来就有一大群人围观,没想到多年之后,在天目山的深山老林里面还会碰到。
越儿和忘忧不一样,他对和平的生活几乎没有感触,对故乡西湖亦毫无印象,更不要说什么西湖边的洋人。他把这个躺在白茶树下的大家伙看做白茶精,倒也是很富有想像力的呢。
听了哥哥的解释,他还是不能明白,便问:“什么是外国人?什么是洋人?”
“外国人——”忘忧想了一想,说,“日本人就是外国人啊,就是洋人啊——”话都没说完,越儿已经吓得紧闭眼睛,一下子就躲到忘忧身后。忘忧连忙把他从身后又拉了出来,说:“你吓什么?
我还没说完呢。日本人是东洋人,这个洋人是西洋人,听说有许多西洋人都是帮我们中国人打日本人的呢!“
小越儿这才抖抖索索地又从哥哥的身后探出脑袋来。
奇怪的是,他们这么样地说着话,这个西洋人躲在树下,还是不愿意醒过来。这大家伙可真能睡,忘忧心想,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脚下有一道细细的红水,再仔细看,这红水是从那西洋人的脚上流下来的。啊,这家伙流的是血,他受伤了,别看他白毛茸茸的,他的血也是红的呢。他连忙跑上前去,蹲下来,摇着那人的肩膀,那洋人也不醒。忘忧想了一想,就让越儿回去拿点吃的,再取一壶水来,他刚才烧了一锅开水。越儿往回跑了几步,忘忧又叫:“泡上我们新制的白茶。”
越儿“嗅”地叫了起来,说:“那他真的要变成白茶精了。”说完就跑了。
忘忧又喊:“别忘了我写字的木炭和板。”
忘忧知道,越儿在心疼他们的白茶呢,这茶能换回他们的多少口粮啊。冬天到来的时候,他们是全靠这些春天的茶换来粮食活下来的呢。可山里人是好客的啊,再说这客人又是从西洋来的,还受着伤呢。五年的深山密林的生活,已经完全改变了忘忧,现在,他和越儿说的都是一口山里人的土语,他们和山里人在一起,已经完全没有杭州人的一点点都市的影子了。
西洋人就在这时候醒了过来,他张开眼睛,绿绿地看着忘忧,怔了一怔,突然露出笑容。
忘忧也笑了,指指自己的白头发,又指指对方的黄头发。对方就坐了起来,叽里咕略地说了一阵,费力地坐了起来。忘忧一句也听不懂,他想来想去,只好说:“这里是中国,天目山。”
这几个字里那西洋人只听懂了中国两个字,但他大为兴奋,说:“美国,美国,美国—…·”
美国这两个字,忘忧也是晓得的。啊,原来这大家伙是美国人啊,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正那么想着的时候,越儿浑身挂得七上八下地来了,手里还拎着一把壶。美国人看见一下子冒出了两个孩子,十分高兴,就对他们指着自己的胸说:“埃特,埃特,埃特。”
忘忧明白了,这大家伙美国人名字叫作埃特。忘忧就指着自己说:“忘忧。”又指指越儿,说:“越儿,越儿。”
埃特费力地说:“旺,旺旺;月,月。”他咧开大嘴笑了起来,那两个孩子也跟着笑了。
他们先是给了他一块番薯干,他狼吞虎咽,吃得一个劲打着嗝,忘忧连忙给他倒茶。一大海碗的茶里面,漂着一层白茶叶。埃特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饮料,他惊奇地指着这些叶子,看着孩子们。两个孩子就争先恐后地对他说着什么,又指指他们身后的白茶树。埃特想必是明白了,接过茶碗,一口气,连茶叶带水喝得个精光。越儿看得发呆,说:“哥哥,你看他,你看他,你看他把什么都给喝下去了,他把第一开的茶叶全吃了。”
山泉泡的新茶,说不出来的好喝。又累又渴的盟军飞行员埃特,从来也没有见过散茶的模样,可是第一次喝茶,就达到了茶圣陆羽《茶经》中所言境界:若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肢烦,百节不舒,聊四五蹑,与醒酸甘露抗衡也。
浑身上下那说不出来的舒服催使他把大海碗一伸,他的意思忘忧顿时明白了,这个西洋佬还要喝呢。两个孩子连忙又给他冲了一大碗,不过这一次越儿可不让他这样喝了,他连比带划地告诉埃特,茶叶不是这样一次就全喝下去的,必须把它给泡开了,喝它的茶汁。这样一连喝上四五次,才算用完了茶叶。埃特明白了,一连就喝了三碗。喝到第四碗的时候,他见那碗底的茶叶,犹豫地看看忘忧,忘忧摊摊手说:“吃吧,你喜欢吃茶叶,你就吃吧。”
埃特很高兴,他的确喜欢吃这样的茶叶。他的大手指往碗底一捞,茶叶就到了他的嘴里,咯巴咯巴地咬碎了,就吃了下去,然后呼了一大口气,对着天空叫了一声:“嗅——妈高得——”
两孩子也听不懂他是在叫上帝,他们也没听说过上帝。他们只是看到埃特喝了他们的茶,发出那么心满意足的喊声,知道他是高兴了。这时越儿才想起了口袋里的洋人的糖,拿出来再啃,竟发现没像刚才那么样难吃了。埃特见他吃了巧克力,也很高兴,一个劲地说:“巧克力!巧克力!巧克力!”
越儿明白了,外国人的糖,就叫巧克力。为了投之以机,报之以李,他也不停地对着身后的大茶树叫道:“茶!茶!茶】”
见埃特还是没弄明白这之间的关系,忘忧就对越儿说:“越儿,你上去采几片叶子给他看,他从来没见过中国的茶呢。”
李越就呸呸地往自己的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在地上两只脚一蹭,一双破鞋子就蹭掉了。
然后往后一退再往前一冲,像一只灵巧的猫一样地就上了树。一会儿,就摘了一大把茶叶下来,伸到了埃特的眼前。埃特终于明白了,他喝的茶,就是他身后的那株树的叶子。他张开大嘴,一把把那鲜嫩的绿茶叶就抛进了口中。可是这一回他没能够饱尝口福。他像一头牛一样地磨了磨牙,就被那嫩茶叶特有的涩味苦得咧开嘴,一口吐了出来,又“妈高得、妈高得”
地叫了起来。
忘忧和越儿都开心地笑了起来,这才塞过去木炭和木板。埃特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就在木板上画了许多架飞机,又在飞机下面画了一些日本鬼子,飞机上有炸弹往日本鬼子头上扔。
两孩子刚刚看到这里,就兴奋地扑了过去,把埃特扑得个人仰马翻。埃特的脚受着伤呢,被他们这一扑,痛得又“高得高得”地乱叫,他们这才想起了这位轰炸日本鬼子的西洋英雄还在流血呢。连忙又找了干净的布来,脱了埃特的大皮靴,把他的伤口用茶水洗了包好。然后,忘忧扶着埃特往破庙里走。小越儿,背上背着埃特的大皮靴,唱着山歌,兴奋不已地就跟在后面。埃特一路拐着脚,一路还捏着刚才吃茶的那只黑色的天目盏碗。路过破窑址的时候,越儿七冲八颠地往前跑,那只大皮靴子在他背上乱跳,他也顾不上。他一边拉着埃特的手,一边指着那口破窑,叫道:“埃特,埃特,你手里那只大茶碗,是我捏出来的,是我和我无果师父一起在这只窑里烧出来的,埃特,埃特……”
埃特在东天目山休养生息了没多久,就和这两个中国孩子混得极热了。大的忘忧性格内向一些,越儿很顽皮,虽然语言不通,但他们彼此之间心灵沟通。已经有人来联系了,要把埃特带到西天目山浙西行署去。越儿一听就哭了,说:“埃特是我们的,我们不让他到西天目去。”忘忧到底大一点,说:“埃特是美国的飞行员,他着找不到了,他家里的人该多着急啊。快快把他送回美国,下一回,他还可以开着飞机炸日本佬。将来日本佬投降了,叫他再开飞机来接你就是了嘛。说不定你还可以到美国去玩呢。”
小孩子好哄,一听可以到美国去玩,立刻就不哭了,说:“那你呢,我要你和我一起去美国,要不然我可是哪里也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