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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夜之侯-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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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的对话显得有些杂乱无章,和叶子住在一起的杭盼,隔着墙板,几乎全都听到了。
  显然在此之前他们曾经有过数次讨论,他们接下去的对话就是建立在以往对话基础上的——
  “我不是不叫你去,关键是你去了起不起作用。你想好了吗,你愿意到李飞黄的学校去任教了吗?”
  “我只是想看我的儿子,我要把他救出来。我没说过要到日语学校去,不,你不要对我说这个,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到那种地方去。”
  “你看,这不是我对你说的,你晓得这是嘉乔带来的口信,而他的口信又是小掘亲口转述的。事情就是这么样的简单,你去学校,换汉儿的命。现在事情更复杂了,汉儿不肯承认自己是日本人。这条子肯定是沈绿材写的,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只有汉儿承认,才能被放回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让汉儿让步,让他承认了,你是不是这个意思?天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告诉我,你是让他承认了,还是不让他承认。你知道,他相信你胜似相信我。”
  “你坐下来,你不要这样激动。叶子,你喝口茶,听我说,还是让我去跟他们交涉好不好?”
  “可汉儿是我的儿子,是我的儿子!”
  “冷静一些。汉儿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这个选择应该是他杭汉自己的。我是说,其实承认自己有一半的日本血统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但国籍却是另外一回事情了。现在的问题是那个小掘,他不会让汉儿轻易地送命,可是他也不轻易地放他。这个人很奇怪,很奇怪,他好像对我们杭家有着特殊的仇恨。”
  “你是说那个和嘉乔靠在一起的骑在马上的人,他披着一件黑大威,累头发的,他和我从前见过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和父亲在一起习茶道的时候我见过这个人。我父亲说,这个人的身世和汉儿一样,也就是说,他有一个中国人的父亲……我一见到他就吓了一跳,你有没有发现他像一个人……”
  “……现在我也明白了,我晓得为什么他要把赵先生软禁起来,他为什么不杀他了……
  这件事情只有我们两个人晓得,再不能透露给第三个人的。“
  “我现在晓得他为什么非得让汉儿承认自己是日本人了。我是不是非得去会会他才行呢?你看,我听你的话,我已经在家里等了两天了,再让我等下去我会死的。汉儿也会死的……”
  “……那就让我陪你一起去吧。我在你身边,你会自然多的。要紧的是不能够让他看出来你已经知道他的底细了。也许他那么盯着你和汉儿,就是因为这件事情。……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你看,你把我的衣服都打湿了,你这么哭下去,明天还怎么去见汉儿呢……”
  第一七章
  清晨,小掘一郎打开窗子,一股雨后特有的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他的眼睛一亮,春天在一刹那降临了。
  昨夜他并不快乐,恶梦缠身,仿佛当年东京大地震的情景再现了。漆黑的大地上裂开了一道道的丑陋的口子,从那深不见底的深处,朝天空喷射着火焰。只有他孤独的一个人,在龟裂的大地上东跳西蹦,为的是逃避着那些仿佛跟踪着他的裂口。然而,不管他逃到哪里,裂口都像毒蛇一样地跟他窜到哪里。天空浓云密布,也像大地一样地裂开了口子,闪电的缝隙中,传来了熟悉的钟声,那是报应的钟声。他深感死期已到,他将永坠地狱之中。在梦中,他是怯弱而恐惧着的,这种感觉白天他只是依稀地悟察到,从来也没有让它膨胀起来控制住他的头脑。然而梦比他的意志强大,在梦中,还来不及叫出声,他就飞快地朝地狱下坠而去——然后,他就醒了。
  直到打开窗子,看见了窗外那株紫荆花挂满着露珠,在初阳下灿烂地开放着了,院子的鹅卵石小径被昨夜的大雷雨冲刷得干干净净,他才知道,多日阴雨的江南杭城终于放晴了。
  一阵无法言说的喜悦突然袭入了他的阴暗的内心,好像一道阳光突然照亮了久不开仓的地窖,霉气散发出来了,立刻就被阳光下的新鲜空气吞没稀释掉了。
  这是久违了的少年时代的心情。在那些短暂的岁月里,他曾经有过短暂的企盼,仿佛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意想不到的幸福降临到他的头上。那时,他正在京都的羽田先生的门下习茶,他还不曾有资格成为一个候补的青年士官生呢。
  他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了,然后特意叫来嘉乔,吩咐说,他今天另有公务,不接见任何人。除非有特别紧急的事件,一般不要有任何人来打搅他,他准备外出一趟。
  嘉乔小心翼翼地问他,如果不是特别重要的话,能否告诉他小掘太君准备到哪里去,这也是他作为一名下级,在这特别的战时必须知道的。
  小掘一边高兴地刮着胡子,一边说:“我早就想去一趟径山,不,你不要说带卫队什么的,我今天是微服私访。你看,这是刚刚送来的你们中国人的长衫。要不要我穿起来给你看看,合不合身?”
  小掘突如其来的兴致不但未使嘉乔放松,反而使他愈加狐疑,而当小掘套上了这件灰色哗叽夹布长衫时,嘉乔简直愣住了。小掘原本是一个毛发旺盛的男人,平时他很注意理发剃须,最近几天也许是忙了,一直顾不上。今日突然剃出了一个青青的下巴,那望曲的头发反而就显现了出来。嘉乔看着这个突然穿上了中国长衫的日本太君,他说不出话了,一阵恍然大悟的恐惧感不由自主地从他的目光里透露出来。
  为了掩饰这种突然发现了的恐惧,嘉乔说:“小掘太君,我很想按照你的指示去做,只是我还不能明白究竟什么样的人是一定不能见的,什么样的事情才算是特别紧急的事务。比如说现在就有一个人正站在门口要求您的接见。我让她等一会儿,我拿不定主意……”
  小掘停止了对自己这件中国长衫的欣赏,皱起眉头等待着嘉乔的下文。他知道,不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杭嘉乔不会这样暗示他。
  “——是这样的。你已经知道盼儿回到了羊坝头杭家大院,我昨天听到李飞黄对你这样说的。可是你还不会想到,现在她就站在门口。她的肺病倒是好多了……”
  “……是你们家族的那位可怜的姑娘吗?……”
  “……也许你想见见她,她一直就是在你的关照下的……”
  小掘就站到窗口去了,紫荆花开得真好啊,雨过天晴,万象更新,春意盎然。现在他知道了,为什么他从恶梦中醒来之后会有一种企盼,有一种暗暗涌动的对于青春的渴望,还有一种对自己纯洁的少年时代的回想。现在他知道了,为什么他来中国数年之后,第一次发现了中国的太阳。
  杭嘉和的女儿杭盼亲自来找小掘一郎,并不是来祈求撒旦的。她从来也不相信这个装腔作势的人会散发出真正的人的热气。她一直把他看作是从地狱来的使者。在任何时候,他都冷酷得犹如一方大冰块。当他久久地注视着她,轻轻地对她叹息地说着可怜的姑娘时,杭盼看到他那两个大冰窟一样的眼睛深处雾腾腾地冒着不可告人的寒气。
  杭盼与别人对小掘唯一认识不同的地方,仅仅在于性别——当杭氏家族所有的成员把小掘看成魔鬼的时候,在盼儿的眼里,他是一个男性的魔鬼。尽管上帝主张宽恕一切,但杭盼从来也没有想过宽恕像小掘一郎那样的强寇。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以上帝的名义去谴责他们,谴责不是往往和宽恕连在一起吗?
  然而此刻,当杭盼站在小掘一郎这富有十足的中国人情调的书房兼会客室里的时候,她不是怀着某一种强烈的谴责的欲望吗?是不是从昨天夜里开始,当她和她的父亲几乎同时知道了那个可怕的秘密的时候开始,这个名叫小掘一郎的日本人,就获得了某一种被谴责的资格了?
  杭盼是一个年轻的中国姑娘,除了《圣经》,她没有读过太多的书。她的身体始终不怎么好,即便是在吃了许多的西药之后,即便是在别人发现她一天天地在好起来的时候,她也没有觉得自己在好起来。她常常想到死,常常想到死,她甚至像很多老年人一样,已经留好了自己死去时穿的衣服。她正在秘密地绣着一只冥枕,那也是到另一个世界去时所必须用的。
  和他的父亲一样,杭盼,是一个对死亡有着准备的姑娘。
  小掘真正了解这样的一个中国姑娘吗?看上去,她是那么样的弱不禁风,长得就像中国小说《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连她生的病也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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