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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汉不知道这一切,或者说他不能够体验这一切。他和吴升接触最多的就是替奶奶办丧事那回,他感觉他还有点良心,所以,不像他的父亲辈那样地厌恶这位老人。在这样的阴晦沉沉的天气里,他甚至还多少有点同情这个汉奸的父亲,因此他说:“你还是回去吧,别在这里说这些了,小心被人家听见了告密去,抓到宪兵队里,就有苦头好吃了。”
吴升看看他,突然说:“你父亲还没回来过吗?”
杭汉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摇摇头就算是作了回答。
“叫你伯父到我这里来喝茶。”他说。
杭汉边退边回答:“我记住了,我去跟他说,你快回去吧,我不会忘记的。”
现在,杭汉不得不走那条迎紫路的路口了。也许他原来以为,违心地向日本人鞠一躬,虽然屈辱,但也没有比死难过,所以一开始他还以为他是能够抗得过去的。谁知他排在队伍后面,人越往前挪,心里就越难受。排在他前前后后的,都是老人和妇女,只有他这么一个大男子汉夹在当中。他看见日本宪兵动不动就去按那些老人的头皮,他们在家中,可都是德高望重的长辈,过年祭祖时,都是长袍马褂前面跪着一群儿孙的。现在他们却唯唯诺诺地不敢怒也不敢言,像叫花子一样地被人推到东推到西。他注意到了他前面的一位老人正在发抖,眼中甚至渗出了泪水,这老人手里还拉着一个孩子。杭汉知道,为了这个孩子,老人决定承受任何屈辱。果然,那老人到了宪兵面前,鞠了一躬,却通不过。那宪兵不由分说地给他一个耳光,老人甚至都不知道他究竟犯了什么天条。后面有一个妇女赶紧说:“你快让孩子鞠躬,你快让孩子鞠躬,上回我也是不知道这条规矩,被打了好几个耳光呢!你快让孩子鞠躬,要不他会把孩子给扣下来的。”
老人一听要扣孩子,可吓坏了,赶紧按着惊哭不止的孩子的头皮往地上磕,孩子被按得站不住,一下子就跪倒在了地上。那日本兵禁不住大笑起来,顺手拎起了孩子,还往他嘴里硬塞了一粒糖。孩子被噎得哭不出来,老人吓得赶紧就抱着孩子走,这日本兵这才哈哈大笑地放过了他们。
看上去日本宪兵情绪很好,杭汉就想,也许他不会在乎后面人的表现了。他往前站了一步,想就此打个滑脱,突然就走了过去。他的企图没有得逞,没走两步,被那日本兵喝住。
他大声地用日语的脏话骂着抗汉,意思是该死的支那狗,还不给我低头,然后就伸出手去按杭汉的头皮。
杭汉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从小,母亲就常常用日语和他对话,母亲总是告诉他说,他们是从遥远的岛国漂过来的,那里还住着她的父亲,他们总有一天要回去看他,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对话。有一天,他看见母亲在痛哭,因为外祖父死了。在为外公遥祭的时候,杭汉第一次看到母亲穿起了那个岛国女人穿着的宽袍子,母亲说这叫和服。母亲又告诉他说,别忘了那个地方,他们要回去祭拜外公的。杭汉的日语说得非常好,可现在他痛恨自己懂得这样一种语言了,他痛恨那张吐出了这种语言的嘴巴。他回过头来,仇恨地看着这张脸,他为这张脸耻辱,因为他在这张脸上看到了自己熟悉的印记。在目间,在眉梢,他能品味到某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相像,他比任何时候都仇恨这种相像。他的仇恨只有傻瓜才看不出来,排着队伍过关卡的杭人,不由得都捏出了一把冷汗。那日本宪兵自然不明白这种仇恨的更深一层的意思,但他还是被激怒了。这还了得,反了天了,一个支那人竟敢拿眼睛直直地盯他。他挥起手来,不由分说地就给了杭汉一个耳光。
可是,还没等他放下手来,他的脸上,已经重重地被回挨了两个耳光。
这两个耳光,简直可以说是把那宪兵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在该宪兵的记忆里,除了那宪兵的上司可以任意地抽打他的耳光之外,还有谁,谁竟敢倒过来回打他的耳光?支那人,支那人,这个支那人神经错乱了吗?他不要命了吗?宪兵因为气傻了,傻得甚至忘了自己手里还有一把上了膛的枪。他捂着自己的脸,目光发直,像是被杭汉的这两耳光打成了白痴。
而就在这宪兵处于白痴状态的片刻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快跑!
顿时,那本来排着队的杭人一声哄叫,就作了鸟兽散。其中杭汉跑得像箭一般地快,唤的一下,就笔直向前飞去。他听得身后“砰”的一枪,那被打傻了的日本宪兵终于半清醒了过来,却糊里糊涂朝天开了一枪。说时迟那时快,趁着这救命的空当,杭汉已经跑到了青年路口青年会的那个钟楼下面,鬼使神差似的顺脚一拐,进了青年会的大门,和正要从里面出来的方西冷撞了一个满怀。方西冷见杭汉的这副神色,知道大事不好,便问:“发生了什么?”
“你先别问,后面有日本人追我,快把我藏起来。”杭汉二话不说,只管往里面跑。方西冷一时也来不及想更多的,急急跑到大门口,一看日本兵一排排地追了过来,也不知突然哪里来的勇气力气,拉了大铁门就关上,在里面就上了拳头般大的锁。那些日本兵的刺刀,刚刚赶到,只来得及把刺刀尖顶在了大铁门上,把大门刺得随随随地直响,可就是进不去。青年会是基督教组织,日本人还没想好,究竟拿它该怎么办,故而,它还有一点小小的独立。大门一旦关上了,日本人也不敢随便开枪,只好就回去请示,这里,一阵骚乱之后,局面就暂时地平静了下来。
这一会儿的工夫,早已有牧师苏达里等人出来打探消息。方西冷也不知道杭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得把杭汉带到四楼,杭汉靠墙站着,墙上还挂着一些标语——非为役人,乃役于人;尔识真理,真理识尔……牧师们相继问了他一些问题,他—一回答着,牧师们就不断地划着十字。
方西冷喜欢这个小伙子,也许因为她生来喜欢这些非同凡响的人物;也许仅仅因为他是杭嘉平的儿子;也许什么也不为,就因为这个中国小伙子光天化日之下打了日本鬼子两耳光。
她不断地央求着牧师:“牧师,是上帝让你们救这位中国小伙子的,况且他还是我的侄儿。
牧师,我们的在天之父会看到这一切的,决不能让他落入撒旦的手中,你们已经知道他们是多么地惨无人道了。“
牧师们商量了一下,他们愿意尽一切可能保护杭汉。杭汉并没有旁人的那种恐惧,他生性务实,现在想得最多的,还是怎么让家里的人知道这件事情。他让方西冷赶快去通知他的母亲和大伯。青年会后墙有一道边门,此时虽已被日本人封锁起来,但教会中人还可以从中出出进进,方西冷就从这里出来,在街上绕来绕去走了几圈,见无人跟踪,就径直向杭家大院走去。
叶子和方西岸虽然居住在一座城市里,但她们几乎很少照面,偶然见面,也是尽量避开。但是,他们两家的情况,彼此却都心里明白。尤其是李飞黄自灵隐大火以后,就和叶子套上了关系。昨日他又愁眉苦脸地来了,他是奉了小掘的命令来的,还是为了日语学校的老师问题,叶子觉得这个男人很奇怪,一方面,他非常害怕和日本人交往,他也打心眼里不想到那个日语学校去工作;另一方面,他又日日在为这件事情奔波,一副当仁不让的样子,脸冒黄汗地说:“叶子嫂,你还是给日本人一个交待吧。”
叶子摇摇头,她不想告诉李飞黄,多年前,当小掘还是她父亲羽田的学生时,她认识他,那时,他还是一个专心于茶道的美少年呢。
正在篱笆下用细绳子修补缺口的叶子,想着心事,突然看见方西冷出现在缺口那一头,着实地吓了一跳。还没有问个究竟,方西冷已经从缺口钻了进来,两个女人也顾不得从前的那么些恩恩怨怨,在细雨露集中你一句我一句地交流着刚刚发生的危急情况。叶子生性内向,又加上出事的是她的儿子,一下子就被憋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摇摇晃晃地就有些站不住。
倒还是方西冷头脑清醒一些,说:“我看你要不要去找找人。我知道你不会同意我的这个建议,你觉得找嘉乔会有什么用处吗?不不不,我真该死,我不该提这个畜生的名字,但是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找谁?想一想,你不要着急,你想一想,你还可以找谁?哦,我想起来了,你是日本人。不不,你不要打断我,我知道你已经入了中国籍,而且是在七七事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