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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兵不知道什么叫“出来”,但中国女人对他毫不害怕的样子,看了让他相当生气。
一生气,他就习惯性地端起了枪。由于这个举枪瞄准的动作过于地下意识了,所以,直到这时,他还没有想过,枪口面对的那个人,他到底是要她死还是要她活。然而,这个中国女人直到这时候还对大日本皇军的枪口毫无知觉,她依然站着,并且她依然还在笑——突然她不笑了,她显出生气的样子,叫道:“出来!出来!我同你一道去!”
日本兵对这个中国女人的行为终于不耐烦了。他顺手就是一枪——管她是死是活。只听那女人尖声地叫了起来,然后,远远地倒入了茶蓬。
日本兵和周围的同伴们,此时都笑了起来。她被枪打中时发出的声音,正是这几个月来,他们在中国土地上对所有的中国平民百姓开枪时从他们嘴里发出来的最熟悉不过的惨叫声。
证明了这一点,那日本兵才解开了刚才和同伴发生的那一点点的小芥蒂。现在,这片茶园已经不能引起他们的什么兴趣了。既然在这片茶园里,已经有中国人倒下,这就是一片已经被扫荡过的被践踏过的土地了。因此,这一支小分队,哈喝着,笑着,跳着,唱着,践踏着龙井茶蓬,朝九里松向东、一直向玉泉方向而去了。
鲜血,正从杭家女儿杭嘉草的左肩上,泊泊地流淌下来。刺骨的疼痛使她骤然清醒,又骤然糊涂。一开始,她像常人受到重大袭击时一样,被鲜血吓了一跳,然后,剧痛便开始使她忍不住地倒地打起滚来。这江南柔弱女子的鲜血,就东一片西一片地沾 在茶蓬上,沾在那些铁绿的老叶上,甚至,沾在了那些洁白的清 香的茶花上了。
西湖边长大的女子杭嘉草,她的命,本是像茶花一样平和宁静的,像茶花一样祥和幽雅的。这样的空谷幽兰般的妙人儿,命 运却要注定她来与铁血相拼,让她生离了儿子,死别了丈夫—— 在茶园中痛苦呻吟辗转。她的声音很快就从惨叫转变成了低吟。几 阵昏厥之后,她坐了起来。她突然清晰地以为,她的儿子,她的 白孩子忘忧,是被刚才那群扛枪的人给带走了。这么一想,她就 急火攻了心,她就挣扎着站了起来,而她的血,也就立刻沿着臂 膀往下滴。那么歪歪斜斜地、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两旁蹲着的 茶蓬都心痛地为这茶的女儿掉泪,只恨了没有手去扶她一把。那 些沾了血的茶蓬,就用她们的枝叶搀扶着她,做了这无依无靠、受 苦受难的女子的临时的依靠。
这么走了一段路,嘉草想是突然明白了一些,不能让血再这 么流下去的了,否则我的孩子看见了可就得害怕。这么想着,她 竟也心智清爽了几分,就停住脚步,用那只不曾受伤的手,从裤 子口袋里掏出了一块毛巾,然后,她靠在茶蓬上,用她的那双已 经迷糊了的睁不开的眼睛,在茶蓬上寻找着嫩叶。这是什么时节 啊。几乎所有的茶叶都是果绿呆绿的,没有一片可以做了包扎茶 人伤口的绷带。嘉草想了一想,干脆就用嘴去摘下了一朵朵的小茶花,嚼碎了,吐在毛巾上。嘉草想当然地以为这是可以拿来作为药的。或许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她是想起了当年她曾经用茶水为她的心上人儿林生洗伤口的往事来了。因此她口中不停地哺哺自语:“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这么想着,她就一边着急地为自己包扎起伤口来,一边往前方看——那边,还能看到那些把我忘儿给带走的人的踪迹。赶快,赶快,赶快追上他们,向他们要回我的儿子忘忧。再不追上去就来不及了,再不追上去,我的孩子,就要被他们永远地带走了,像我的林生一样,永远也看不见了。
现在,那一群日本兵也已经注意到,远远的,在他们的身后,跟着那个半死的跌跌撞撞的中国女人。看来这个女人确实是疯了。他们一边半倒退地往前走着,一边时不时地回过头来,朝那女人随意地开枪。子弹落到茶蓬上,把那些老茶枝打得骤然飞扬,僻里啪啦翻在半空中,又重新落下来。那女人却好像对周围的险象环生一无所知,她始终处在一种置若罔闻之中,光天化日之下就让自己成了一个人靶子。
翻上了那一条去玉泉的小山岭。这群日本兵回头看看,女人不见了,想必是死了。日本人就笑了起来,叽叽咕咕一阵,那意思是说,还有打不死的中国人?这倒是让他们开了眼了!
这么说着,他们就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靠着初冬的几株大玉兰树,他们美美地抽起了纸烟。
他们东拉西扯了一会儿,就有些困了,毕竟又烧又杀地几天几夜了,杀人也是个累活儿嘛。他们就把帽子拉了下来,在微雨的玉兰树下,在玉兰树大叶子的案意李霞的雨打之声中,微微地睡去了。他们要在这短暂的行军小想中,和远在日本列岛上的亲人们团聚呢。
还是那个比别人更多一点头脑的年轻的日本士兵,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有那么一点不踏实。在那个短暂的梦里,先是除了一片火光,他什么也没有梦见;后来他就梦见他刚才路过的那个茶园,周围都是火光,都是火光,就这一片绿色,在火光中显得格外之绿,烧不焦的绿色。然后,他就看见刚才的那个中国疯女人,她全身血淋淋地站在他面前。他朝她吼叫,她置若罔闻,他朝前走一步,那女人就朝后退一步,他朝后退一步,那女人又朝前走一步。他大怒,一阵连发地开枪,子弹在她的身上开花,鲜血像泉水一样地溜溜地往外流淌,甚至于她的眼睛,她的鼻孔,她的耳朵,都在向外涌血。
然而,这女人尽管已成血人,却依然平静地站着,不倒下。这种要死不死的样子,弄得他火冒三丈,他终于叫了起来:“八格牙鲁,你要于什么?”
然后他竟然听见了那女人的声音,她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伴着一股鲜血,她说:“我要同你一道去!”
那来自茶乡的年轻的日本士兵在极度的紧张中醒了过来,一睁开眼睛,他吓得一下子张大了嘴巴,他的细长的眼睛也吓得惊斜了上去——他看见那女人——她血淋淋的,比梦中看见的还要血淋淋,她就站在他面前,她的眼睛,冷静而又疯狂。士兵呆呆地轻声地问:“你要干什么?”然后,他听见那中国女人轻轻地张开了嘴,鲜血,立刻就从她的嘴角流了下来,她说了一句中国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这次,那个士兵突然听明白了她的中国话,她说:“我要同你一道去!”
年轻的士兵,有那么一刹那,真的是有一种被恶魔缠身的感觉。年轻人害怕了,这是他登上中国大陆之后,在他杀了许多中国人之后的第一次的手软。但是这种瞬间的手心出汗立刻被他的同伴们的醒来阻隔了。他敏感的心,一下子就发现他的战友们正用一种从来没有的目光看着他——他怎么可能不被激怒呢?由于这个中国疯女人,这个一身血糊糊的中国疯女人,他的胆怯,竟然有可能被他的同伴们发现——这是何等的屈辱!年轻的日本士兵在迅雷不及掩耳的片刻从半人半兽变成披着人皮的完全的野兽,他大吼一声,跳了起来,拔出军刀,亮闪闪的,朝那女人的背上砍去。那女人再一次惨叫起来,又再一次地倒下了。
这一次,日本士兵不再为这个中国女人的惨叫而欣慰了,他们几乎人人都愤怒了——太过分了,他们想,一粒子弹就应该去死的支那人,竟然打了无数粒子弹也不死——太过分了……
为了表示他们对他们的年轻同伴的同情,使他尽快地从刚才那个场景中摆脱出来,这群日本兵翻过了青芝坞,来到了玉泉鱼乐国。
玉泉寺的长老们早就离散逃难去了,这里就没有了一个人。那些日本士兵,一个个地坐在木栏杆前,把他们的半个身子趴了出去,七嘴八舌地说着关于大鱼的话。在他们看来,这么巨大的鱼儿,怎么是可以在支那生长的呢?为什么,他们大和民族却不曾有让他们看到这样美丽大鱼的地方呢?那个年轻士兵就高声地叫了起来:“就是冲着这些大鱼,我们也值得战死在中国。”他的话立刻得到了一片喝彩。
众多的五色大鲤鱼们,发现日本士兵的到来,禁不住欢欣鼓舞。它们已经有好多天不曾见到人了。要知道它们既然生来就已经是观赏鱼了,它们就离不开和人的和平共处。如果鱼会说话,他们会告诉人们它们被欣赏时的那种精神上的满足,还有与此同时的物质上的满足——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