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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坐在茶楼里不走。我们没有这样的儿子,日本佬放不过我们,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的好。”
吴升听了还要辩争几句:“说过头了,说过头了。你们又不是不晓得,我这个儿子,本来就是一个干的,不过是代人家寄养罢了,姓还是人家的,同我有什么关系呢?”
茶客们一边打那逃亡的包裹儿,一边摇手:“吴老板,你就不要脱了这一层的干系了,哪个不晓得你对嘉乔是比吴有还要亲的。嘉乔到上海同日本人做茶叶生意,不是你的主意?”
“同日本佬做生意,总比同自己兄弟对打要好。我也是要他避一避罢了,哪里是要他跟日本佬去做汉奸的。”
“吴老板,你这句话儿也不要说得那么满,嘉乔跟日本人做了七八年生意,平常回来,仁丹小胡子一撮,渐里哇啦一口东洋话,你敢保证他不当了汉奸?”
吴升听了,闷声不响,半天才说:“反正不是我生的,不是我们吴家门里出汉奸,我叫他们杭家门里领了回去便是。”
茶客们走都要走了,听了此话,又有不忍之心,便回头再宽慰他一句:“吴老板,你也不要往心里去,嘉乔现在是没有消息,也没说他就当了汉奸。和日本佬做生意的人多了,早年他们抗家也是和日本人有过生意的,娶个媳妇还是日本人呢。做生意是做生意,当汉奸是当汉奸,两码事的。”
吴升听了,拱一拱手说:“有你们这句话,我听了也就踏实。我吴生一世做人,千错万错,做汉奸是不做的。日后万一有个什么说不清楚的地方,你们要为我作一个证。”说着,眼泪水竟然就要落下来,慌得那干老茶枪们一个个地劝他:“你急什么,你是你,他是他,等嘉乔真有了消息,你再作打算也不急的。”
等老茶枪们一个个饮了那茶楼的最后之茶,凄惶而去,大儿子破脚梗吴有才放声大笑起来,说:“从前人家拿我和你比,说我吴有再破脚梗,也是三个抵不上我老头儿一个,一比就把我比下去了。我心里还一直地不信,今日领教,不得不服了。”
吴升立刻起身关了门窗,轻声怒斥道:“你懂个屁!”
“我怎么不懂?我也是你面前长大的,你这一手,我学不来八分,也学得来二分。嘉乔封封信都是到你这里的,你怎么会不晓得,他早已经做了日本人的翻译,过几日就要跟着日本兵回杭州城来了呢!”
吴升气得浑身发抖,半天才进出一句话:“你偷看我的信?”
吴有一看到爹真气了,口气就缓了下来,说:“爹,你别生气,一我这是佩服你呢。你活一辈子了,人争一口气,树争一张皮,你是不用出头和日本人打交道的了,还有我们当儿女的呢。实话跟你说了,嘉乔也给我和珠儿写了信,让我组织了一批人,先行一步,杭州城里各到各处标语先贴了起来,欢迎皇军入城呢!”
吴升听了此话,五雷轰顶一般,半晌才说:“我不是再三告诉了他,千万不要回来吗,他没跟你说?”
“怎么没说?”吴有手里晃来晃去地晃着那封嘉乔给他的信,“可是你也不想想,嘉乔那么多年住在我们家,一心一意就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夺回他那个五进的杭家大院子。他要不是借了日本人的力,不当他们的翻译官,他能回来吗?”
“这是我们吴家门和杭家门自己的事情,和日本佬没有关系。没有日本佬,我照样能帮嘉乔把那五进大院子弄到手里。你快快去想办法,一定不要让嘉乔当了翻译官回来。”
“爹,你这可就是老糊涂了。从前嘉乔小,你护着他,他翅膀没长硬,那时你就是他头上的天,他不听你听谁的?如今他降个人物了,跟着日本人,日本人就是他的天,他还要你这个天干什么?”
“你——你以为嘉乔和你一样,一副坏下水!他当汉奸也是没奈何。”
吴有此时已经听得不耐烦了,心想,当爹的到底也是老了,背时了。都什么形势,日本佬都打到南星桥了,你还在分什么杭家的吴家的日本佬的?眼见的就是日本佬的天下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再说,当汉奸有什么不好,我若当了汉奸,茶叶生意做得比没当汉奸时还要好。这么想着,就一边往外走着,一边说着:“爹,你这话可不是又说得不当时了。说你话讲早了,是说你没见着嘉乔,你怎么知道他就是没奈何当的汉奸,或许他还是哭着喊着才当上汉奸的呢!说你话讲晚了呢,是说那明日一早,嘉乔就跟着东洋兵进城了,这会儿正在半路上呢,你还叫我到哪里去找着再给挡回去啊?”
说完下楼,恍当吮当,骑上自行车,洋枪都打他不着了。
吴升气得坐在太师椅上,半天不动弹。好一会儿,一半是咬牙切齿,一半是无可奈何地自言自语:“嘉乔,嘉乔,到底不是我吴家的亲骨肉啊!”这么一路心里且怨且咒地回了家,主意已经打定。他在吴山圆洞门小院子的那株老柳之下,想了一想,便叫来他那个黄脸老婆说:“吴有他娘,整理上东西,我们回家吧。”
那黄脸老婆着实吓一大跳,说:“老头儿,这不是我们的家?你要我们搬哪里去啊?”
“这是吴山圆洞门,是杭家的,嘉乔明日回来,这房子就是他的了。”
黄脸老婆到底没什么心计,脑筋一点别不过来,反倒喜出望外:“明日嘉乔回来了?真是的,也不告诉我一声,看这兵荒马乱的,到哪里去弄好吃的。”
话说到此,被吴升大吼一声喝断:“别人家的儿子,要你轧什么忙头!”
老婆愣了半天,才说:“从前——”
“——从前是从前,从前他不是汉奸,我收他,给他一口饭吃。如今他跟日本人讨饭吃去了,他就不是我们吴家人了。”
老婆想了想,也不知道此事到底严重到什么分上,又说:“从前你还说,总有一天要搬到他们羊坝头五进大院子里去的。现在‘倒好,连这吴山圆洞门的小院子都保不住了。”
吴升长叹一口气,对老婆说:
“嘉乔要害人啊,和他在一起,不要说羊坝头五进大院,连昌升茶楼也早晚保不住,我们还去跟他套什么近乎!”
老婆吓哭了,说:“老头儿,要不我们还是跟大家一起逃吧,偏偏就是你舍不得这份家业,家业再要紧,也是人要紧啊。”
又是一阵枪响,眼见着,城郊东南,火光就恐怖地升起来了。吴升望着那片被火光照彻的天空,长叹一声,说:“来不及了,已经开始死人了……”
吴有从小不好读书,跟着一帮久居在租界的日本浪人,在杭州城内趁火打劫,沿街墙上朱墨淋漓地一路写着标语——“大日本皇军乃神军也,皇军武运长久”等等,他也就只配跟在后面拎糊糊桶。那写字的朝哪面墙上一指,吴有就朝着哪面墙上挥刷子,心里面竟还激动得不行。心想,此时嘉乔若骑着高头大马进城,恰恰碰到他吴有在鞍前马后地跑,说什么也得在皇军面前为他美言几句的。他吴有别的理想也没有,就是想在杭州城的黑白二道上,做一个响当当的人物,脚一跺满城颤,此生足矣。
正那么一边想着一边起劲刷着,就见眼面前一扇上了门板的门打开了,从里面探出一个中年男子的头来,正是杭嘉和的同学陈揖怀。看着这拨子人在黄昏中哈吃喝喝的,一时十分吃惊,说:“昨日我这里门板上还有一条‘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呢,好不容易用猪毛刷子刷干净了。你们这会儿写了,我还得刷。各位耐耐性子,等赶走日本佬,我第一个来写。我这一手颜体,杭州城里也好算算看的,不信你们去打听打听。”
那群恶棍听了,一阵大笑,说:“你四只眼睛也不晓得怎么生的,出来看看,我们写的是什么?”
陈老师凑近了一看,脸色顿时就变了,紧张地回过头来,面孔在浓暮中一下子刷地雪白,只有那两只眼睛在镜片后面,出奇地亮了起来。
“瞌眈不醒,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了吧?”
陈揖怀说:“知是知道,就是没想到你们这般气急喉头,馒头还没蒸熟,就来煞不及要出笼了!”说完,陋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那伙人,此时一个个都跟吞了炸药似的,见陈老师这般吃相,一时就躁怒起来。有一日本浪人就说:“明日皇军到,第一个叫他吃生活。”
正说着要走,只见门又开了,一杯凉茶迎面就没了出来,茶渣倒了吴有一身,吴有大吃一惊,吼道:“你干什么!”
陈揖怀轻轻回答:“茶有茶渣,人有人渣,你家卖茶,这点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