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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就逼住了李飞黄。李飞黄拱着手说:“不是不会下,是在你太君面前怯了场,不敢下了。”
小掘是想下台的,从杭嘉和的目光里他已经明白,这个人,今天是不打算回去的了。可是他并没有想要他死的意思,他不想见到他,但是他并不讨厌他,他恨这个人,但他看得起他。
他的话锋就这样移到了车飞黄身上,微笑着说:“李教授,杭老板是真的不会下,你可是怯场,你替杭老板上吧。”
李飞黄一边勉强笑着,一边摇手说:“我是真的不行,多年不下了,抱歉抱歉。”
小掘突然抬高声音,用日语叫道:“李飞黄,你好不识抬举!”
李飞黄面孔一下子煞白,张皇地回顾着,脸上挂着比哭还难看的笑,说:“我的确是不会下的了,不信你问问各位,我真的是多年不下了。”他顺手就拉住了扒儿张,求救似地摇着,脸上几粒浅浅的麻子也涨红了。
扒儿张先是莫名其妙地看着李飞黄,然后大概是从他的恳求的目光里悟出了什么,张口就说:“太君他真的不会下棋。”
“你知道他不会什么,他会什么?”小掘冷笑地问,他已面露杀机,但扒儿张却不会察言观色。
“他会——他会弹琵琶!”扒儿张一拍脑袋,指着李飞黄的脸说,“太君你看,他脸上有麻子,有麻子的人会弹琵琶。”
他就拍着手又认哈队唯念了起来:
麻子麻,弹琵琶,
琵琶弹到天,做神仙;
弹到地,做土地;
土地娘娘轰的一个屁,麻皮弹到毛坑底!
他一边念着,一边用手指将一个个人点过去,念到“毛坑底”时,正好指到小掘一郎的脸上。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然后,是无论如何也憋不住的大笑。小掘不太能听懂杭州话,但他感觉到这些支那人在取笑他。他侧过脸来,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他的对手,他仿佛稳坐钓鱼台似的,正在微笑。他的微笑,像利刃一般穿透了他寒冷的心。在这个热闹的中国茶馆里,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他愤怒地抓起一个茶杯就往地上摔,一下子就止住了所有的笑声。但扒儿张却慢了半拍,刚才大家笑的时候,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现在人家不笑了,他却突然真正感到了好笑。他就哈哈哈地独笑出了声,第二串笑声还没煞尾,只听闷闷的一声,他的胸口好像被人拍了一下。他还想回头看看,突然觉得心口剧痛,低下头,他吓坏了,血像什么似的渗了出来,再一抬头,他看见小掘一郎手中的枪还冒着热气,他就一下子叫了起来:“杭老板,日本佬打我——”他就瘫了下去。
谁也不会想到,包括小掘一郎自己也没有想过他要开枪。大家都被这突然发生的惨剧震住了,小掘几乎和嘉和同时冲了上去,嘉和一把抱住了倒在地上的扒儿张,只听到扒几张咽气前的最后一句话——“日本佬打我——图……在……你……枕头下……”
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小掘一郎半跪在地,抬起头,面对嘉和,竟面色仓皇,结巴了起来:“我—…·没想……打死他!没想……"
然后,他看见那双发烧发怒的眼睛,他听到那人咬牙切齿地朝他轻声吼了一声:“杀人犯!”
小掘迅速而绝望地冷静下来,傲慢地离开了这一摊中国人的血,他知道他又欠下了一笔血债。
然后他说:“继续下棋。”
等杭嘉和抬起头来的时候,被枪声招来的宪兵们,已经里里外外地包围了昌升茶楼。小掘的目光,从刚才的犹疑变成了现在的残忍——那种豁出去的准备开杀戒的冷酷。
所有在茶楼里的中国人,都被日本宪兵们团团围住,动弹不得。杭嘉和挺直了腰,说:“把他们都给我放了,我和你下这盘棋。”
现在,茶楼里只有三个人了。他们是杭嘉和、小掘一郎、茶楼的主人老吴升。
老吴升看着这两个人对峙在这一盘棋旁,他们的身下是一摊摊的血水和茶水,老吴升的眼睛也在出血了。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小掘一郎非得要和嘉和下棋,但他晓得杭嘉和为什么说他不会下棋——他很懂他们杭家人说话的风格,杭嘉和是在对这个日本鬼子说——你没有资格做我的对手!我绝不和你下棋!
他看见他们两人在一支烛光下的对峙,他听见那个日本佬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声音:“现在你就不怕断了你的手指头?”
然后,他看见杭嘉和轻轻用他的长衫的袖口一抹,三百六十粒黑白棋子就哗啦啦地落下了地。有一粒白子,划了一个很长很美的弧线,一直滚到了他脚下的血泊中。
然后,他就看到他们两人对峙得更近了,他听见那日本佬举起放在桌上的军刀,几乎是意味深长地说:“你输了……”
然后,他就看见嘉和接过那把军刀,一声轻吼,刀起刀落,血光飞溅,他竟生生地劈下了自己左手的一只小手指。吴升看到一股血喷了出来,一直射到了刚才扒几张流淌的那摊血上。
现在,他们三个人都在深秋的西子湖畔发起抖来,血在他们之间喷涌着。小掘一郎面无人色地站着,一言不发,谁也不知道他内心被震撼的程度,在场的人只看到他摇摇晃晃地映在茶楼墙壁上的身影,这个身影在颤抖中低矮了下去,融化在黑暗中,终于消失了……
另一个因为痛楚而挺直高拔的身躯,咬紧牙关,默默无言,也在颤抖中倒了下去,就倒在脚下的那摊血水和茶水之间了……
那个见到了这一切的老头儿,半张着嘴,扑过去背起了倒下的人,也扑倒了那支燃烧的烛台……
那天夜里,杭州城沿西湖一圈住着的居民们,有许多人都看到了涌金门外的那场大火,他们眼睁睁地瞧着这百年茶楼在黑夜里化为灰烬——火焰冲天,又倒映在西湖水中,悲惨而又壮美极了。
尾 声
公元第一千九百四十五年八月下旬,浙江天目山中那佛门破寺,依旧一片安宁。狂欢的日子刚过去,十二岁的越儿已经平静下来了,正和烧窑师傅耐心地等待着一炉即将开启的天目盏窑。
这些天目盏与平日的碗盏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区别,只是在每一只碗的足圈底部烧上了“抗战胜利”四个小字。这四个字还是越儿请阿哥忘忧写的。越儿虽然在忘忧的教导下也能识得一些字,但他几乎不能写。哥哥忘忧告诉他,日本人到底投降了,他们可以回杭州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走?”越儿立刻兴奋起来,他年少单纯,和忘忧那“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心情,到底是不一样的啊。
忘忧说:“再等一等,再等一等,会有人来接我们的,会有人来接我们的……”
“是那个吹口琴的杭忆哥哥吗?”
忘忧不想让李越看到他内心的担忧。他惴惴不安,夜里恶梦不断,他害怕自己心里的那份对死亡的预感。仿佛为了赶走这种钻进了心里的不祥,他就爬到大白茶树身上去摘夏茶了。
夏天的大白茶树,长得和一般的茶树一模一样了,郁郁葱葱的一片。他天天靠在大枝权上,一手握着口琴,朝另外一只手心敲打着。他的在天光下睁不开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一直望着向山外去的小道,目光很久不转动一下。
有时候,越儿从窑口回来,站在大茶树下,就拍着树干问:“大茶树,大茶树,吹口琴的哥哥会来接我们吗?”
当他第十次这样问讯的时候,远处山道上,终于有几个人向他们走来了。最前面的是个年轻女人,背上背着一个小男孩。忘忧的心狂跳了起来,绝望和希望,把他的喉头塞得喘不过气,苍白的手也控制不住地发抖。然后,他把口琴贴到了唇边,耳边,颤巍巍地就响起他从小就熟悉的曲子:
苏武人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
苦熬十九年,渴饮雪,饥吞毡,
牧羊北海边……
然后,他看到那个年轻的女人来到了大茶树下,对着树喊:“是忘忧吗?”
忘忧从树上就溜了下来,面对那女人站着。他听到大茶树飒飒地抖动着,他什么都明白了。
那女人却把背上的小男孩放下,推上前去,说:“这是你的忘忧表叔。”
忘忧蹲了下来,问小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犹疑了片刻,轻轻地说:“得茶。”
“得茶?”
“就是得茶而解的茶嘛。”小男孩老三老四地解释,却眼馋地盯着忘忧手里那把奇怪的会发出声音的东西,对背他的女人说:“茶女阿姨,我要……”
忘忧就把口琴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