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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扰?是,她被惊扰了。她被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他的神态所感。他不是个陌生人吗?为什么又不是陌生的?她突然兴起,在雨中行走,为的难道只是寻一卷诗经?
她指向他身后一帙帙经籍,那里排列的是诗经。
国风吗?他探询地。
秦风,蒹葭篇。她心里想着,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他寻出来,交给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此刻,终于明白,这是一首怎样的话。也是一段在水之湄的缥缈情愫。
她伸手向他,接过来。书斋太静寂,她离去后,他仍清晰听见自己的呼吸。
她握住那卷诗,撑起伞,依旧走进雨中。
可望,而不可及的,秋水伊人。
他推开窗,一片烟雨,把一切都幻化得恍惚似梦了。什么是真的?
趁墨未干,他挥笔疾书二字:窈窕
醒酒——风
秋水小姐确实被惊扰了,她不再热中诗书;夜里也睡不安稳,连饮食都怠懒。
夫人延医诊治,毫无效果;怕是给什么妖魅冲了,有经验的养娘说。
自幼与小姐相伴的丫鬟丹儿可不信这个。
为中和秋水名字的清淡,丹儿的名字是浓稠的红与喜气。除了服侍小姐梳头、穿衣、吃饭;为小姐扑蝶、摘花,她也能背诵“关关睢鸠,在河之洲”;又因为常和年长的养娘往还,她还懂得小姐不懂的“寤寐求之”以及“辗转反侧”。
白日,小姐不肯开口;夜里,悠悠长长地叹气。丹儿想,恐怕不是遇见什么事;而是遇见什么人了。
春天里,看见比翼蝴蝶或配对鸳鸯,丹儿也忍不住咬着嘴唇叹气呢。
赶在落花成泥之前,主仆二人总是到花园中采集未凋的花瓣,制做香囊、胭脂;多余的便填充既松又香的枕头。绯红、嫩粉、雪白,各色的花朵,甫离枝头,犹沾着清晨的露珠。时常,偌大的园子,这一边的花还未料理好,另一边已纷纷坠落。等不及呵。
踩着湿软的泥,孟生进园时,花,已落尽了。而郁郁苍苍的树丛,仍锁着不肯消散的幽香。
太守特意赐饮几盅“锦江春”,慰劳他连日来的辛劳。酒,是甘冽香醇的;寂寞是深入灵魂的,他意图用美酒浸透寂寞。偏偏,人已微醺;寂寞不醉,如影随行。
太守似也察觉他的消沉,授意斟酒使女格外温存。那盛妆女子靠近时,孟生的胸口发疼,他只能够;只配,在这样寻常酒色中销磨性情?
他有一个奢侈的梦想,是从遇见秋水开始的;没遇见她以前,他不是这样的。曾经,他的欲求都是平庸而简单的。
怀抱这样的梦想,到底是一种飞升;还是陷落?
他又急饮三大盅。
酒力渐渐发散,他觉得燥热,忍不住扯开前襟,裸露胸膛。弯下腰,从池中掬水渥脸,池水被搅乱后又平复,映照出他髭发不整,映照出破酒精焚烧的炯炯眼眸,那里面的狂野,连他自己都陌生。
脚步有点踉跄,不辨方位,他转过假山,穿过拱门,行过朱桥。走着,有些迷失了。
风,不知已经等待多久,破空而来,越过翠绿竹林,吹绉一池水,也把孟生吹得清明些。他抬头,便看见秋水居住的凌波楼。
起风时,秋水正倚着枕,恹恹地,她刚刚诵读了逝者如斯,不含昼夜。
风声吟啸着,把阳台上晾晒的花瓣吹得零乱四散。秋水翻身,披件宽松外衣,奔至阳台。
桃红粉白,一片花散如雨。
飘过她纤纤手指;飘过她随意绾起的发;飘过她蝶翼的衣袖,什么都捉不住捉不住捉不住。她于是静止不动了,这些缤纷绮丽,原来是流年,捉不住的。
然而,人生一世,必定有什么是可以追求的;可以掌握的。地无意识地转身,便看见了他。
他在风中,酒已全醒。
他在风中,与她定定相望。见花雨漫飞,一袭素衣回旋,而后站定,缓缓回眸。又一番惊愕。
他不该在凌波楼下;她也不该在阳台,丹儿在窗内看见。应该制止,或者做些事,可是,丹儿却是怔怔地,这种景象摄住她,原本伶俐的,也只无措。
养花——天
秋水梦见他,就站在凌波楼下,恰似那个起风的午后。仍是玄衣一袭,敞露白皙的前胸,仰头凝视她。他的颧骨泛桃花,乌亮的眸子浸在湿润的水塘。
荡荡漾漾,成一个深幽的漩涡。
醒来后,她推开门,站在阳台上眺望,翠色直逼人眼。心田虽小,生满相思草。
丹儿怂着秋水,去看看新建的可月亭。主仆二人才离了亭,便见孟生自穿花径上款款行来。
丹儿早把孟生的姓氏排行及籍贯打听得清楚明白,此刻笑容烂漫,伸手招呼:七郎!可巧你也来了。
看见秋水,孟生顿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丹儿发现他捧着一只器皿,较盘子深一些;较钵浅一些。凑近一看,清水中养着些晶莹绚丽的小石子。
哎呀!好美的石子儿,怎么不养朵花呢?养枝芙蓉,或是莲花?
什么都能养啊。孟生看着水光中飞掠的巧云,瞧!他说:且能养天呢!
丹儿捧过来,贴近秋水。秋水俯面望着奼紫嫣红的石子,禁不住用手指轻轻拨弄。
他养着一道雨后的彩虹,她想。
孟生接过来,看着远去的秋水背影。他的手指微颤,在沁凉的水中抚摸那颗玛瑙似的小石,她曾短暂碰触。
自今尔后,只供养一朵绝色容颜。
凌波楼中的秋水真的病倒了。丹儿镇日忙着煎药,太守、夫人及其它的家人探病川流不息。秋水常阖着眼,一言不发,这病来势汹汹而古怪。许多事都被耽搁下来,包括那些前来议亲的。
夜深人静,秋水落泪不止,丹儿自然是最明白的,她想去向夫人禀明,秋水不准。
药石罔医。
听说的人无不叹息。孟生尤其有种奇特的感觉,一切都是痴心妄想。微风细雨养花天,却养不活人间一株素葩。
在一个昏睡醒来的午后,床畔只有红着眼丹儿,秋水遍身发热,却格外清晰地说:我、要、那只养石子的。
丹儿完全明白了,她潜在孟生房外,看着太守派人召唤,他匆匆盥手而去,用的,就是那钵中的水。
丹儿把钵放在秋水怀中,细细诉说孟生在房内的一举一动。秋水无比温柔地抚着钵的边缘,丹儿想换一瓢干净的水,秋水不让。
满华——月
她看见他时,他不知怎地已站在阳台上;而不是凌波楼下。
她浑身紧张起来,胸腔剧烈震动,看着他推门而入,玄色衣衫在走动之中飘飞,捧起那钵,带着一个似有若无的笑意,走到床榻旁,俯身,托起她的头。
所有的举动都轻柔似梦,她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她感觉暖暖鼻息吹在额角。
冰凉的水,从钵中倾流,从她微启的唇畔淌流过下巴、颈项、胳臂、指尖……缓缓地,在每一吋肌肤蔓延。是因为寒冷或一种难以形容的焦虑,她颤栗着呻吟出来,欲哭的情绪。
蓦然,他揭褪外衣,绵密仔细地把她包里起来,贴在胸前,紧紧拥着,不说也不动。
他的发在褪衣时散落,此际与她的发纠结,抵死缠绵。
那块不知何时被剜去的虚空,完整的复原;持续许久不知名的痛楚也已消散,多日不曾有过这样舒适平静的情绪,她阖上眼,沉沉睡去。
醒来时,她觉得全身都很松散自在,只是,渴,渴极了。
烛影摇摇,秋水很久没离床榻,她赤足走在木板地上,有种新奇的感受,像是重获新生。
钵,仍放在那儿,石子浸在水中,幽幽发光。双手抱持着,凑向唇边。色彩鲜艳的颗粒在水中翻滚,发出愉悦的琤琮声。
水,流进她的齿间,流进她的身体。有一缕晶莹地滑过她的腮,穿过耳,渗进头发里。
丹儿醒来,疾忙夺下那钵,水已被饮尽,石子犹兀自震动。
我没事。秋水安抚地摸丹儿的手,眼睛清清亮亮。她的热果然褪了,手指润凉地。
推开窗,一片银华。丹儿找来披风为她搭上。
仔细又着凉,都起霜了。
哪里是霜?秋水倚窗而立,仰头看着一轮满月,说道:是月呢!这月,今夜团圆。
那夜的月,确是难见的圆满光华,竟没有一丝云雾来妨。
远处有车马毂辘如雷声隐隐,太守奉旨入京去了,带着视同心腹的孟生同行,府中不少门客,不免极为艳羡。
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依旧在窗前眺望的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