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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泥儿,丑妖怪,没人爱!”对岸传来了嘻笑叫嚷。
她顿时失去笑容,赶紧低下头,将脸蛋压得低低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双手不住地团捏一只已然成型的泥壶。
“泥泥儿,捏泥巴,捏出脸上一块疤,嘎嘎一只大乌鸦。”
对岸两个孩子背了竹篮,叫闹不休,还捡了石头往这边丢过来,水面宽广,有的石头噗通落了水,溅出水花,也有石头直直往她砸来。
她并不闪避,头仍是压得低低的。她很习惯让人丢石头了,这么远的距离,石头扔来已失去了力道,即使砸到也不会痛的。
“泥泥儿,烂泥巴,鬼也怕,不长苗,不开花!”顽童又嚷着。
“走啦!”他同伴扔完石头,拖着他就走,嫌恶地道:“有泥泥儿的地方,只有泥巴,哪能采到荇菜!别在这儿找了,我们走!”
“滚回你的山洞,不要出来害人!”顽童不甘心,又扔出一颗石子。
“哎哟!”突然冒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她吓了好大一跳!她不怕顽童丢她石头,倒是惊惶地看着身边左侧约十步之处,缓缓从草丛里坐起来的年轻男子。
“谁大清早的扰人清梦?”声音懒洋洋的,似醒未醒。
男子举起手搭在眉毛上方,眼睛眯眯地望向曰头;他长发散落,凌乱地披在肩头,衣襟微掀,衣裳的袖口和肩背有朝露濡湿的水痕。
水边芦苇长褶很高,偶尔会藏有水鸟或狐狸小启,天还没亮她就来到河边,捏那么久的时间了,竟没发现这里藏着一个活生尘的男人!
她受到惊吓的心脏还在怦怦乱跳,却很快地低下了头一一男人固然吓到了她,但她也不愿意吓人。
“好像被什么砸到?”男子狐疑地摸摸头,望向河的对岸。只看到两个跑掉的孩童背影,又转头四处张望,这才看到近在咫尺的姑娘家。
“咦!姑娘你见到了吗?”男子站起身,拍拍微湿的衣袍。“是那两个孩子砸的吗?好像在唱什么泥巴的?”
她没有答话,只是将头压得更低、更偏向右边,手指出了力,将手里的陶壶开口边缘捏得变形了。
“你在捏陶?好有趣的泥人。”男子说着便走了过来。
她的视线移到眼前两个捏好的泥人,一男一女,眼睛笑得弯弯的,嘴巴也笑得弯弯的,快乐地看着她,她却是更加惊恐而不知所措。
男子踩踏青草,一步步走来,震动着坐在地上的她。
“前面就是曲阜城吧?还要走多……”
他话未说完,她丢了手上的陶壶,起身就跑。
越是想逃,越是跑不快,加上她久坐压得小腿发麻,才跑了两步,便整个人趴跌在地。
“姑娘!姑娘!你要不要紧?”男子急忙追上,扶起了她。
男子的碰触让她簌簌颤抖,只怕下一刻他就要摔开她、咒骂她。
“我不是坏人,你别怕。”男子因她的颤抖而急急解释。
她欲挣脱他的扶持,无奈力不从心,还是像团泥似地摊着。
“你脸上沾了泥巴?”男子反倒靠了过来。
她立刻用力压下右脸颊,然而男子的手掌已经伸了过来。
“啊?”男子本想帮她拂掉脸上的“泥巴”,凝目看去,愣了一下,又问道:“你的脸受伤了?”
她使劲摇头。
“是天生的胎记?”他又问。
她仍然低着头,必须用力绞紧双手指头,这才不会止自己持续发抖。
她不敢看他的目光。有人会怜悯,有人会害怕,但更多人是嫌恶鄙视,当她是妖魔鬼怪,朝她吐一口水,踢她一脚,再丢她一把泥沙或石头,待完成了“避邪仪式”,这才会快快跑掉,或是赶她离开。
男子终于放开了她。她恐惧得不知如何是好,全身肌肉紧绷着,已经准备承受任何踢打或辱骂。
“你听过盘古开天辟地吗?”男子忽然说了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就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她低着头,目光只及自己微颤的沾泥双手和灰扑扑的衫裙,心绪仍是混乱惊恐,无法回应他的问话。
“盘古分开了天地之后,女娲觉得大地空荡荡的。有点无聊,便取了泥土,捏成我们人的样子。”男子自顾自地道:“她捏了千千万万的人,放他们到人间去,到了最后一个女娃娃,她看着很喜欢,很疼惜,很舍不得将这个可爱的女娃娃送出去,于是她摸了摸女娃娃的脸,祝祷女娃娃一辈子幸福快乐。可她没留心,将指头上的泥上给抹到女娃娃的脸上,所以,这个女娃娃就带着女娲送给她的祝福印记来到了人间。”
他讲话带着奇异的口音,软软的,柔柔的、好似天上一团云,又似平静时候的河水,缓慢地流着,水浪轻涌,耀动出点点柔光。
她看到自己绞紧的双手松了开来,平放在裙布上,低垂的视野也渐渐地开展,由小而大,由近而远,她看到了眼前的红花绿草,晶莹朝露,以及更远处像条白练似的婉蜒河水,还有头顶的晴朗蓝天。
右颊温热的感觉回来了。太阳公公依然绽放热力,大方地给予她阳光和温暖;男子坐在她的左侧,并没有挡住她的阳光。
她怯怯地转头看他,仍不敢和他目光接触,只看到他带笑的嘴角。
“你还想听夸父逐日的故事吗?”
他说他叫吴青。她摇头。他拿树枝在地上画了两个字,她还是摇头。
他笑说,他是吴国人,从南方来北边找生路。
那是很多个日出以前的事了。那天,水边初遇,他又讲了夸父、蚩尤、上古洪水的神话。她听得着迷,直到他肚子咕噜一声,她这才惊觉他饿了,便收拾好她的捏陶篮子,起身频频回头,示意他跟她走。他提了包袱,跟她回去小山头的山洞住处,她煮了一盆野菜,放进她珍藏的一条干肉,烤了山薯,看到他大口大口满足地吃着,她也轻轻地绽开一抹微笑。
吃饱了,他向她道别,往曲皋而去。
他有一双很亮的眼睛,就像此时亮丽的晴空,天青,云白,初夏暖风吹过荒郊山头,远方的曲阜城隐约可见。
她蹲在山洞边的小土窑,拨开冷掉的土堆,小心翼翼地从窑里拿出一件件烧好的陶器,再拿着细竹小别,仔细地刷掉上头残留的泥尘。
“这不是你那天捏的壶吗?”身边突然蹲来一个身子,那个奇异又好听的吴地口音同时响在她耳畔。
她被吓到了,抱着陶壶一跤坐倒在地,呆愣地着着他。
“我老是吓到你。”吴青扶起她,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
她摇头,心脏跳得很快,比上回初次被他吓到还要惊慌失措。
他又来了,带着他如朝阳般的笑容来到她身边,灼得她不知要往哪里跑,不自觉就偏过右脸,想藏起那块令人嫌恶的胎记。
“我给你带来刚煮好的新鲜猪肉,谢谢你那天请我吃一顿。”吴青举起他手上的皮袋,随即就要去拿她地上刚烧好的陶碗,喜孜孜地道:“新碗装新肉,正好。”
“不……”她忘了躲脸上的疤,立刻掇起陶碗,不让他碰。
“原来你会说话!”吴青惊喜地看她。
她慌忙站起,将烧好的陶器搬到山洞里,来来回回地忙碌着。
“城里的人说你叫泥泥儿?”吴青也跟着她忙进忙出,又问道。
她摇头,因为她根本不知道白己叫什么名字,可能有人问她名字,她握着手里的泥巴,半天才蹦出一个泥字;也可能是他们见她满身泥巴,又会捏泥巴,终日与泥为伍,便喊了她泥泥儿。
她不会表达,只能默默地接过客人带来的皮袋,取来她平时盛菜的陶盆,将一块足足有七、八个拳头大的肉块倒了进去。
“来,我帮你切成小块,你快趁热吃。”吴青从腰间取下一柄带鞘短剑,切割好猪肉,肉汁沿着切口流下,在盆底积成一汪肉汤。
她抬眼看他,不同于那日懒睡河畔、衣衫不整、好像走了很远的路、略显倦意的他;今天他束起发髻,穿上干净的衣袍,神采飞扬,笑意明朗,也依旧是那浓黑的眉、星亮的眼、微笑的唇……
她脸蛋热热的,身体热热的,好似太阳公公晒着她的感觉。
她忙转过头,朝右侧压下了脸蛋,捧起陶盆走进山洞,放在一块她用芦苇编成的坐垫上,又拿来一个小陶碗,用筷子夹出一小块肉,先搁到一边,再去外头窑边挖出两颗焖着的山薯,刷洗去泥土,另外倒下一碗煮过的干净清水,也一并送到芦苇垫上。
她忙碌做她的事,始终不敢抬眼看他;但她知道,他在看她的一举一动,也在看她栖身的这个小山洞。
山洞很小,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