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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夏至青衣儒衫,微笑自若,“各位说笑活跃一下紧张气氛也好,但不要以为破此阵就轻而易举手到擒来。我军虽已演练多日,但凶险仍是不可避的。”
众皆默然,她又道:“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天明,夏至白昼最长,不要说一个时辰,便是一刻一分也不能少,我们以阳制阴,就是借天光之亮,一旦暮降光灭,阴长阳消,我们就要困在阵中,为敌所灭。”
四下一片静默,只有她朗扬柔和的声音在空中回响,安宁详和,令人烦躁渐消,稳静之心顿生。
“我最后再说一次,阵势所分八门户:休、生、伤、杜、死、景、惊、开,各队头领要稳定不乱,相互响应配合,敌军引我们入死门,我们的路是——死门入惊门,惊门转伤门,伤门绕杜门,再至休、至景、至开,最后闯生门,破阵,杀敌!有没有问题?”
“没有!”
声震寰宇,气势如虹。
她微微一笑,手臂略扬,请上护国侯。
望月穆然庄肃,沉稳如山,他自封侯后,不常亲自上阵杀敌,多为督阵,领军御兵,以沙场谋划运筹椎幄为主,而一旦主帅亲临,则必士气高昂,势不可当。
士气通常是一场仗胜败的关键,而临出兵前主帅的气魄与鼓舞士气的方式则尤为重要。
只听他沉声道:“以往兵刃相接时,心中有父母亲人,想的是国家受辱,家人罹难,有悲有愤,热血激昂,杀敌时才气势磅礴。而今日,要破阵,要灭敌,首先要自己有命在,想活,就要敌死,不是鱼死网破,是阵破,是敌死我活,听到没有?”
人人脸上都有了笑,这句话便是要他们生而回返,亦情亦信,是对子弟儿郎的厚爱,也是对他们的信心。
于是应声震天:“得令!”
——***——
时近日暮,瓦刺的罗幻阵已破得七零八落,但残余幻象仍时隐时现,本是空旷一片茫茫大地,却时而出现深林,时丽出现巍山,有时甚至是危崖峭壁,崖下浊浪滔天,令人心惊胆寒。明知是幻景,却胆悚心颤,彷徨无计,进退无路,存亡一线间。
望月策马回眺,仍是辨不清方位。他最末收尾,本来已近生门,却蓦地见了本应在阵外护在相夏至身边的景千里,当时景千里正险象环生,应付不及,他便毫不迟疑驰马去救。而景千里跟上队尾时,他却最终迟了一步,生门方位已变,将他困于阵中。
这且不算,更重要的是:本来一直能听见的阵外相夏至指导全局攻战衍化变阵的特殊号令声已经不知何时悄然无声,这是他尤为担心的。
相夏至是否出了意外?
还记得当时出兵前一瞬,她深深望了他一眼,说道:“要小心。”他便安然一笑,驰马而去。
他怎么忘了嘱她一句“要小心”?谁说督阵就没有危险的?沙场上飞矛流箭不长眼,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他将她从相思谷中请出,怎能令她有丝毫损伤?倘若日后再有机会见了流云,他怎么和流云交代?
怎能让她有失!
心绪翻腾之际,忽觉身侧劲风顿起,他迅急闪开时瞥了一眼,竟是几根平地冒出的长矛!
又不见人,平白地怎会有长矛袭出?
此时,连暮色也染了一层异常诡异的颜色。他生平对敌,皆是实人实物,这种奇幻异常的情景还是第一次遇到,若不是亲人此阵,绝不会有此奇诡难言的感受。
蓦地腰上一痛,竟不知是什么兵刃从铠甲隙处刺入,他吭也不吭,佩剑顿出如虹,只听一声怪叫,半空血洒淋漓,却仍不见半个人影。
他不知自己从原来的生门边缘闯人哪一门户,听不到相夏至指引方位的号令声,只能靠运气硬闯。
正徘徊不定时,突地马腿一跛,竟似被人砍了一刀,他及时在战马倾仰之际翻身落下,落地时腰上剧痛,料来那一刺竟是不轻,他一蹙眉,就地滚出数丈远,以卸掉冲力,而跃起时,居然连马也不见了踪影。
他长吸一口气,感觉四周煞气阴凛,杀机四伏,却始终辨不出危险之源,连最基本的四方八向也似乎极不明晰。
忽然记起救相夏至那一夜的情形,他心念一动,立即凝神持静,心底一片澄明,果然片刻之后,便不再心浮气躁。当感觉自己与天地万物都同一呼吸时,他便蓦地听到一个声音——
“左七丈,右十二丈。”
这个声音如此熟悉,以至于他毫不犹豫地依言而行,迅速左移七丈,然后再向右移了十二丈,精确如斯,不差分毫。立定后,才惊觉竟身处重重包围之中,数不清的刀戟兵器迎面袭来,瞬间而至,令人窒息。他叱了一声,手中佩剑已成一道光芒,乱军阵中,犹如划出一道夺人心魂的虹。
虹中浓艳炽烈,是喷溅四射的血。
其中也有他的血——他一运力,腰上伤处就抽搐一下,像塞不住的决口。瓦刺人所用兵器中有专门铸了放血刺的,他所受一击不仅深重,且正处血脉汇集之处。
眼前一阵昏眩,这回纵使瓦刺所布阵中不出现幻境,他也看见幻象了:一袭青衫飞扬,相夏至策马飞奔而来。
她自然是不会来的。
可是,他分明听见马蹄达达作响,节奏那样急迫清晰,像震在他的心版上。
战马萧萧嘶鸣,冲开聚得密不透风的人墙,金戈相击,呐喊震天,辨不清哪是大明兵将,哪是瓦刺士卒。
千军万马中,他只看见一只纤弱的手臂伸向他,叫了一声:“望月!”
是相夏至。
他探出手臂,握住马背上的她的手。
——***——
暮色微黠,夜拖着迟缓的步子,跚跚而来。
栖蝶峡,名虽优雅,却是出了名的险壁恶水,只有一小块隐蔽的绿地,不知是谁无心插柳柳成阴,夏至节气间,倒也漫天杨花柳絮,犹如塞外江南。
相夏至长长舒了一口气,他的血总算止住了。
“怎么会伤得这样重,存心害我愧疚。”她喃喃道,偷瞄躺在地上的重伤者,“我知道是我不好,引景千里入阵扰乱你心神,本以为让你受一点小伤,无暇注意我,我也好功成身退,可是你运气不好,误闯死门,这不是我能算到的,我救你出来,就当弥补你一点点。”说起来理很直却气不壮,“我不是存心害你,谁叫你独断专行,要将我强留在边城。”
将他身上敞开的铠甲重新系好,再看看自己撕得七零八落的袍子,不由苦笑,“我的衣裳都捐献给你裹伤了,我也快没法见人了,所以我牵走马,干粮和水留给你,反正你一时也走不动,只待有人来接你就好。”
星子逐渐爬满天幕,晴朗的白昼后紧接是晴朗的夜,塞北的冬严寒,夏便酷热,而热气消散的夏夜,却是让人神清气朗的好时候。
因此,她要在这个美好的夏夜开溜。
“你放心,破阵后的清残扫余整修编队的杂事我已事先交代好,你的部下精明强干,实在是你领导有方。”称赞完,她又诚心诚意忏悔,“我不是弃你于不顾,只不过你既然肯定……呃,应该?唉,你绝死不了的,所以请不要怪我溜之大吉,我知道你心地宽容,不会计较我的卑劣行径,反正你之前也欠我一次,我现在讨回来,一来一往,也算扯平。因此,因此……唉,我走就走,哪来这么多废话!”
她下定决心牵马而行,可是行了几丈远,又停下来。
“我若是心软回头,就是蠢了。”烦恼地甩了甩头,她蓦地大声叫,“就算你真的做了鬼,也不要怨我缠我好不好?”
“不好。”低沉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
一股彻入骨髓的冷逐步蔓延全身,而感觉更切实的,是颈间的那一刃冰凉。
“我记得你的佩剑已经在路上颠簸掉了。”
“你不是要看我的剑,这就是了。”
她一动也不敢动,勉强笑道:“侯爷,原来您不仅剑法妙,轻功也这样好,您什么时候起身到了我背后,我都没发觉。”
“这不算什么。”
“那我刚才自言自语那些话,您实际也听到了?”
“差不多。”
她丧气地垂下头,“那我没什么可说了,您动手吧。”
“我有要说的。”
她心中小小地升起一线希望,“侯爷想说什么?”
“你转过来。”
“呃?哦。”她不敢不从,忍着脊上蜿蜒爬行的寒气,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来,生怕一个不小心没站稳撞到剑上。
“你为什么不抬头?”
“我愧对侯爷。”很想挤出几滴眼泪以示悔不当初后悔万分追悔莫及,可是眼睛不争气,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