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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里,李贯大喜,连忙叩头谢恩。
他知道,一个移民屯接一个移民屯的试下去,最终的结果便是一共挨上九百一十鞭然后自尽。但如此一来,至少不会牵连家人。对于早已心如死灰的李贯来说,这已经是极好的结局了。
至于说尝试说服辽东以外的自然村……如果不需要担保或许可行,因为关内的百姓没有直接遭受鞑靼人的烧杀抢掠。而且,尽管太祖将富户四处迁移对乡村的宗族势力有所影响,但这种宗族势力仍然不可忽视。也就是说,只要能够诱使族长同意自己的观点,那便可以成功。
但是既然需要担保,李贯却根本不抱丝毫希望了。教化政策失败后就会将担保的村民治罪,那么谁会发了疯冒这种风险?
再说了,即便抛开这种办法能否求得生路不谈,只要一旦尝试,他李贯必将成为士林之耻为千夫所指。那样即便活着,也会连累家族的名声。因此,李贯唯一的选择便是让移民们鞭打出气后自尽。
朱棣盯着李贯看了一会儿。从那逐渐恢复平静的但又充满了死志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已经做出了符合自己期望的选择。因此,朱棣满意地点了点头。
其实如果只是为了立威,那么杀掉李贯也就是了,顶多用点酷刑,用不着这么复杂。朱之所以这么处理,其实大有深意。
明朝建立了历史上最为完善的监察制度与组织机构,并由此形成了一个十分独特的言官群体。按照明制,这个群体总人数一般保持在200人左右,为历代之最。大凡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衙门,从皇帝到百官,从国家大事到社会生活,都在言官的监察和言事范围。所以,明代言官身份独特,职权特殊,并以群体的面貌在整个社会形成一股威慑力量。
应该说,明朝的言官体系还是起过一些正面作用的。比如说,嘉靖皇帝沉溺斋青词,不理政事,御史杨爵痛心疾首,上书极谏,被下诏狱,备受酷刑,数次昏死,仍泰然处之。其他言官冒死声援,虽然付出了血的代价,但终使嘉靖顾忌退让。又比如说,万历皇帝演戏嬉乐,忽闻巡城御史呵呼声,亟命止歌,竟曰:我畏御史。
既然连皇帝的行为都在一定程度上受言官的约束,那么为祸甚烈的权臣和宦官自然更是言官监视、打击的主要对象——尽管权臣或权宦垮台的根本原因都只是因为失去了皇帝的宠信,但言官的进谏或多或少总归能够起那么一丁点作用。
不过,朱棣却很不喜欢明朝的言官体系,因为与它所起到的正面作用相比,其负面影响似乎更大。
明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言官有好几类,为方便理解,朱棣将之分为四种派别:鸡毛蒜皮派、为反而反派、哗众取宠派、党争走狗派。
言官主要由都察院御史和六科给事中组成,而
史和六科给事中都是七品官(监察御史和督给事中为T7左右给事中和给事中为从七品)。将言官的官衔设定得低一些,本意是希望言官们不要在乎自己的官职,敢于用自己的官职来博得名誉。其实,明代对于言官的素养品质则有着更高的标准。
首先,“必国而忘家,忠而忘身之士”,但这种主观标准显然没办法检验。当吏部提名某位官员担任言官时,谁又有充分的证据证明此人并非“必国而忘家,忠而忘身之士”?
其次,必须正派刚直,介直敢言,而不患得患失,爱身固禄——这同样是一种没办法检验的主观标准。
再次,具有突出的学识才干,既通晓朝廷各方政务,洞悉利弊动态,又能博涉古今,引鉴前史。除此之外,还须具备一定的仕途经历,历练稳重;对于年龄、出身以及文章、词辩等方面的能力也有具体的要求。
但这条规定也落在了空处。
明朝的读书人用八股文作为敲门砖考上进士时,很多时候起点就是七品官。如此一来,进士们或者完全没有,或者只有极少的工作经验就会担任言官。在这种前提下,绝大多数言官都无法胜任他们的工作。他们往往根本没有或者是没有丰富的地方行政和管理经验,对水利、农业、练兵、财税、马政、军事、外交都完全不懂。不懂怎么办呢?坐在言官的位子上总得有所作为吧?既然正事办不好,那自然只能将精力放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了。比如说不讲个人卫生、衣服没穿整齐、腰带没系好……这类言官,属于鸡毛蒜皮派。
与鸡毛蒜皮派不同,另一群同样对国家大事不懂的言官却总是恬不知耻地妄议朝政,妄加揣测,故意从反对中枢高级官员的举措中来获取“不阿”、“刚直”之名——也就是说,这类言官纯粹是为了反对而反对,因此朱棣将之形容为“为反而反派”。比如说崇祯皇帝加三饷。心平气和的分析,三饷所加不过每亩“九厘”银,按明末的粮价折算尚不足十斤稻谷,这在明末的亩产量中所占的比例微乎其微。当国家发生战争时,适量的增加赋税并非全无道理。但在言官们激烈的反对下,崇祯最终被迫停派了三饷。后来,崇祯在农民起义、小冰期自然灾害以及关外建奴的三重压迫下,希望与建奴议和获得喘息的机会。好吧,既然言官反对为了支持战争而增加赋税,那么选择和平总归可以了吧?还是不行!似乎不坚决反对皇帝的任何措施,他们这些言官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收税打仗言官们固然要拼命反对,因为没钱打仗于是和谈同样会遭受言官们的激烈反对!
哗众取宠派的言官则立论唯恐不偏激,言辞唯恐不夸张,往往凭借着捕风捉影、小道消息,就极尽耸人听闻之能事。他们绝不会在乎所论是否属实,只会在意能否凭借刻薄的言辞哗众取宠,一举成名。通过骂皇帝,骂举足轻重大臣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以此捞取政治资本!比如说明神宗因为生病,“头晕眼黑,心满肋涨,饮食少思,寝不成寐,身体尚软”,结果大理寺左评事于仁在万历十七年十二月便以此写了一本《酒色财气四箴疏》,借题发挥,给皇帝横加了四个罪名:“皇上之恙,病在酒色财气也。
夫纵酒则溃胃,好色则耗精,贪财则乱神,尚气则损肝”。而田大益更是将万历与“夏桀、商纣王、周幽王、厉王、汉桓帝、灵帝、宋徽宗等昏君”并列在一起。引用当时曾任过礼部尚书的于慎行的话说,“近世士大夫以气节相高,不恤生死,往往视廷杖戍谴为登仙之路。一遭斥谪,意气扬扬,目上趾高,傲视一世,正所谓意气有加也”。大学士许国也愤慨地说:“迩来建言成风,可要名,可秩,又可掩过,故人竞趋之为捷径,此风既成,莫可救止。”
最可恨的当属党争走狗派。他们终日斗嘴,以清流自诩,相互攻击,充当权臣们党同伐异的急先锋。这类言官本质上是被豢养的恶犬,只要主人一声令下便冲上前去撕咬,至于说是否会将朝堂弄得乌烟瘴气却不会在乎。
言官们敢于不负责任的乱说八道,最主要的原因有两个。一是言官地位特殊,即便瞎说,皇帝或者高官也不好对之处罚。二是如果皇帝或者高官对之处罚,他们便可以从中获得“刚正不阿”的清名。
朱棣深恶这种情况,因此特意拿李贯开刀。
当然,直接将李贯杀掉还是不妥当的——哪怕是以“不忠”的罪名。李贯毕竟是言官,若是直接杀他,那便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因此,朱棣便给了李贯三个选择。
第一个选择,如果李贯坚持的意见是正确的,那么他将名利双收——成功教化狄夷可得名,连升三级可得利。
第二个和第三个选择,只要李贯能够获得士林或者百姓当中任意一个群体的同情和支持,那么他便可以保住性命并拥有足够的名声。
不过朱棣深信,李贯最后的结果除了丢掉性命外,还得不到百姓和士林的支持。
百姓的观点相较文人而言自然朴实得多:既
人杀我汉民,那么大明为什么不可以杀戮鞑靼人?李杀鞑靼人,不是奸臣是什么?
读书人倒是多少会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只是满嘴跑火车而已,居然丢掉性命之余还会身败名裂,这对于只会耍嘴皮子而不会做实事的读书人来说实在很可怕。但读书人也不可能在公开场合支持李贯,毕竟去教化鞑靼人不仅危险而且看不到任何成功的可能。
更妙的是,这样操作还可以淡化朱棣杀言官的色彩。因为表面上并非是朱棣要杀李贯——成功了名利双收,失败了自领其罪本就天经地义——更何况李贯自己也清楚凭教化不可能成功,若固执己见反而会连累家族……若李贯将来不肯去去教化鞑靼人反而选择自尽,那么这笔帐自然算不到朱棣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