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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州,张灯结采的曲家。
杜秋娘正在为珞江绾发,金色灿灿的簪钗,置在桌上,再过个把月,她将正式嫁入樊家。
美丽的手指轻柔在陈珞江的发间穿梭;杜秋娘似乎并没察觉,从早上到现在,陈珞江一直是同个姿态,安静地坐着,然后望着镜子,像是个失去魂魄归依的躯壳。
杜秋娘也是一个样子,安静、专注地替陈珞江整理着一切,她的表情,没有昔日的忧邑,白漠漠地读不出半点凄清,却有种令人见了也要落泪的悲哀。
甄铭的死讯,把她生命里最后的零星火花浇熄了。
“你不再考虑了吗?趁现在还有时间,你有机会离开的。”
陈珞江直视镜中的新娘,眼前浮起了一个男人温柔的笑——
不止这辈子,还有来生,还有那无数个来生,我都要与你结发!
她捏住水蓝色绸衫下的香囊,木然摇头,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我没有东西可以失去了,只要曲承恩把解药给你,就好了。”
“姨娘不在乎自己能活多久,更不在乎他拿我当人质。”杜秋娘淡淡地说,拈起一根缀满夜明珠的白玉簪,仔细别进陈珞江黑亮的发髻中。在她唇上原本所掩盖的那层紫色毒气已为解药消去大半,虽然如此,那雍容美貌并不因毒而减去半分。
“但至少……你该让你师兄知道这事……”
“何必呢?嫁进樊记有什么不好?人前人后,至少我还是个少奶奶,不是个不明不白的孩子,对吧?”陈珞江打断杜秋娘的话,却断不住突然哽咽的喉咙。
“珞江,你不是真心这样想的,你从来没有提过在狄家堡发生的……”
她突然站起身,眼神剔透得一如簪上明珠。
“姨娘,别说了,都过去了。一切一切……都过去了。”
“我懂了,一会儿,我让绢儿送茶过来,都要嫁人了,脸色得养得丰润些!”她轻声一叹,幽魂似的离了房间。
在铜镜之外,陈珞江叫住杜秋娘。
“姨娘。”
“嗯。”
“我一直没告诉您,有关师父的事。”
“我只想知道,他走得痛苦吗?”杜秋娘身子一僵,跨出门槛的动作慢下来。
“有点儿。”
杜秋娘想像着那样的情景。以甄铭的性子,临死前还面对这样的折磨,心里会有多少恨?“谢谢你告诉我,这样就够了。”杜秋娘垂下肩,安静地道谢。
“师父在痛到神志不清时,曾断断续续喊了几个字。”
陈珞江停下来,迟疑地看着杜秋娘瘦小的背影。
那应该是我恨你,杜秋娘,我到死都不会原谅你!倚在门边的女人想着,眼底泛起悲怆。
“对不起……秋儿,如果我没听错,师父是这样说的。”
时间如死去般孤寂,杜秋娘背脊挺得僵直,不发一语地站着。陈珞江看不到她的表情,无法猜测她在想什么。
蓦然,杜秋娘掩住脸,踉踉跄跄地冲出去。
陈珞江没有唤住她,只是再次盯着镜中人儿。
她不为杜秋娘哭,更不为自己哭;这一生,她再也不为任何人哭,纵有万千情爱,到头来,终是一场空。
“找我来,就为这件事?”
“下个月等我按了凤冠,坐进轿子,就再也见不着你了。”她拈起茶壶,迳自替他斟满一盏小杯。
“以茶代酒,我敬你一杯。”
巫青宇接过杯子,将之搁置桌面,眼神眨也不眨地望着她。
“发生什么事了?”
她没说话,替自己倒了一杯茶,而后喝干。
“我来找过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他视线转向手中卷轴,口气出现了莫名的焦躁。
“至少你可以回答我,你过得快乐吗?”
那似乎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陈珞江却没有犹豫太久,她慎重地点点头。
“是的,我很开心。”在巫青宇面前,她不需要隐瞒什么。他和无谦,都是她生命中最爱的人,但是,她却没把感情对他掏心挖肺过……
什么都没意义了,连她承认的快乐,背后都是虚假的。
杯子里的酒水在颤抖中洒出了一些些;陈珞江眨眨眼,事情过去八九天了,回郢州之后,她残余的勇气也在曲承恩拿杜秋娘的性命要挟中失去得干干净净,几乎没有再挣扎,她允了这场对她有如儿戏般的婚姻。
她心已麻痹,甚至不恨自己过去那错误的一段感情,或者是在因为师父和杜秋娘之间,她看清了。对与错已不重要,陈珞江只知道,她永远都不会爱上樊家的少爷。
这辈子,她注定是丰润不起来的,因为她是那白白净净的霜花,霜花落在繁华热闹的江南水烟,就算侥幸能成,又能得几日好光景?
当寒梅重雪的日子不再,她这株霜,只能一辈子化为幽冷凝露了。
“珞江。”巫青宇唤了她一声。女孩的挣扎,何尝不是他的挣扎?
“把东西交给他,我就没有遗憾了。”她说完,一口干尽杯中酒。
那液体才入喉,她蓦然睁大眼,酒杯自手中跌下,巫青宇在女孩瘫倒地上之前,接住她。
“珞江……”他凄厉地喊。
大门被踢开,狄无谦怒气冲冲的脸赫然出现眼前。巫青宇打横抱起珞江,警戒地退步。
狄无谦愕然地看着这位曾试图绑架过珞江的男子。
“我是珞江的师兄。”巫青宇报上自己的身分。低头点了陈珞江身上数个重要的大穴,一丝泛黑的暗红色液体,浓郁地流下女孩的唇角。
“她怎么了?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暴怒地问,上前一步前想索回陈珞江,巫青宇冷冷地摇摇头。
“她中了剧毒。你不要碰她!”
“谁下的手?”狄无谦口气掩不住痛恨。
巫青宇一语不发地走过他身边。“我会查清楚的。”
“放下她,我会想办法救她的。”
“用什么救?”巫青宇忍无可忍地偏过头。“你娶了玉如霞不是吗?我不问你为何在这儿,也不管你今天对她还存着什么心,今日你已是有妻室的人,别再招惹她了。”不等狄无谦辩驳,巫青宇带着陈珞江离开了。
“陈妈已经检查过,她早非完璧之身。这种别人穿过的破鞋嫁去樊家,也不过是辱我曲家门风!”曲承恩锐利的眼睛一闪,没什么感情地继续说下去:“抬个牌位过去,也好过让他们发现真相,咱们可都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大户大家,哪丢得起这种脸?”曲承恩拍拍衣衫,将他的对策说得振振有辞。
杜秋娘什么话都不多说,转过身,她想朝陈珞江的房里奔去,却猛然想起,那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前的事了。曲承恩存心要毒死的,怎么会有救?
她双脚俱软,扳着桌子,慢慢地坐下来。
也罢,她忽然笑了!死亡,或者是对那孩子最好的结局,樊记和曲家一样,都只是个华丽荒凉的墓。或者,甄铭也会愿意这样的结局,如果……真如珞江所说,甄铭已经原谅她,那么,这何尝不是好结局?
“你比我想像中的还狠,曲承恩。”杜秋娘抬起头,那总是一半忧邑的脸上,说得毫无感情,表面上美言,但鄙视、蔑恨全在她眼里一览无遗。
曲承恩大步跨过去,劈头就是一巴掌,打得她上半身仆在桌上。
“你刚叫我什么?”将她的头髻毫不留情地捏散,这一次,曲承恩还狠狠踢了她一脚。
杜秋娘没有尖叫或嘶吼,她不称他的心,用哀叫或哭泣以表臣服。
沉默,只是替她换来更多的拳打脚踢。
“贱人!也不想想,在曲家,你是靠谁才有今天!我下毒又怎么样?我就是要珞江死!那小娼货就跟她娘一样没用,曲家要这种奴才做什么?死好!统统死得干净,我今天让她的牌位跟个曲字,风风光光的嫁去樊家,这还算便宜她了!”
一拳头一怒吼,杜秋娘的衣服被扯裂了一大块。她靠在门边,死死地瞪着曲承恩,这个她喊了十多年的丈夫。
她缓缓扶着桌子站起来,当曲承恩拎着拳头又过来时,她伸手捏住茶壶手把,倏然敲碎,热水茶叶随着破开的瓷瓦片四处飞溅。
“你……你想干什么?”曲承恩退了一步,眼前的女人似乎完全变了,她的眼眸隐隐有杀意,曲承恩心慌地朝门外望去,张口叫人。
“记得你要我当着春玉面前发的毒誓吗?”她冷冷地笑起来。“很久之前,我就跟珞江说了,她都知道了。照誓言的内容,我早该五雷轰顶死了,可是我没有!”她披着散发,疯疯地笑着逼进他。“我现在知道了,老天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