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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吉人依然很冷静地说,并且他好像忽略了吴荪甫那一席话里前半段的主要点;但是吴荪甫眼睛里的火——那是乐观的火,要和老赵积极奋斗的火,已经引燃到孙吉人的眼睛。这个,吴荪甫是看得非常明白;他紧抓住了这机会,立刻再逼进一步:
“刚才我说一千万公债我们已经放出了一半去。我们危险得很呢!老赵布置得很好,准备‘杀多头’!幸而他的秘密今天就泄漏。他的一个身边人把这秘密卖给我,两千块钱她就卖了,还答应做我们的内线,常给我们消息!据老赵的布置,月底交割前,公债要有一度猛跌!可是我们今天就放出了一半去,老赵是料不到的!明天我们就完全脱手,老赵的好计策一点没有用处!”
吴荪甫一边说着,霍地站了起来;就像一个大将军讲述出死入生的主力战的经过似的,他兴奋到几乎滴下眼泪。他看着他的两个同事,微笑地又加一句:
“我们以后对付老赵就更加有把握!”
于是整顿工厂的问题暂时搁起,谈话集中在老赵和公债。吴荪甫完全胜利了。他整饬了自己一方面的阵线,他使得孙吉人他们了解又做公债又办厂不是矛盾而是他们成功史中不得不然的步骤;他说明了消极的“自立政策”——不仰赖银钱业的放款,就等于坐而待毙;只有先战胜了老赵,打破了老赵指挥下的“经济封锁”,然后能真正“自己立定脚跟”!他增强了他那两个同事对于老赵的认识和敌意。他把益中公司完全造成了一个“反赵”的大本营!
最后,他们又回到那整顿工厂问题。在这上头,他们自然要加培努力。裁人,减工资,增加工作时间,新订几条严密到无以复加的管理规则:一切都提了出来,只在十多分钟内就大体决定了。
“开除工人,三百到五百;取消星期日加工;延长工作时间一小时;工人进出厂门都要受搜查;厂方每月扣留工资百分之十,作为‘存工’,扣满六十五元为度,将来解雇时,厂方可以发还:这一些,马上都可以办。可是最后一条——工钱打九折,怕的工人们要闹起来!可不是,取消星期日加工,已经是工钱上打了个九折;现在再来一个九折,一下里太狠了一点,恐怕他们当真要闹什么罢工怠工,反多了周折。我主张这一项暂且缓办,——哎,你们看是怎样?”
王和甫搔着头皮迟疑地说,眼睛望着吴荪甫那紧绷绷的脸。
吴荪甫微笑,还没开口,那边,孙吉人已经抢先发言,例外地说的很急:
“不,不!我们认真的地方认真,优待的地方也比别家优待。和甫,你没看见我们还有奖励的规则么?工作特别好,超过了我们预定的工作标准时,我们就有特别奖。拿灯泡厂来说罢,我们现在暂定灯泡厂的工人每人每日要做灯泡二百只,这个数目实在是很体恤的了;工人手段好,不偷懒,每天做二百五十只也很容易,那时我们就给他一角五分的特别奖,月底结算,他的工钱不是比原来还多么?”
“啊,啊,吉人,话是不错的;我们很优待。就可惜工人们不很懂理,扣了的,他们看得见,特别奖,他们就看不见!
荪甫,不是我胆小怕事,当真我们得仔细考虑一下。”
王和甫的口气依然不放松;他是专门负责管理那八个厂的,他知道那八个厂的二千多工人早已有些不稳的状态。
吴荪甫他们两位暂时没有回答。这总经理办公室内又一次死一样的沉寂。外边马路上电车的声音隆隆地滚了来,又滚了去。西斜的太阳像一片血光罩住了房里的雪白桌布和沙发套。
深思熟虑的神色在吴荪甫脸上摆出来了。他并没把什么怠工罢工当作一回事;他自己厂里常常闹这些把戏,不是屡次都很顺利的解决了么?但是他自己的那些经验就告诉他,必须厂里有忠心能干的办事员然后胜利有把握。而公司管理下这八个厂还没有那样的“好”职员,又况是各自独立的八个厂,那一定更感困难。王和甫的顾虑不能完全抹煞!
这时孙吉人恰好又表示了同吴荪甫的思想“暗合”的意见:
“那么工钱九折一层,缓办个把月,也行。可是我们一定要赶快先把各厂的管理部整顿好!举动轻浮的,老迈糊涂的,都要裁了他!立刻调进一批好的来!我想荪甫厂里也许可以抽调几个人出来。我们预定一个月的工夫整顿各厂的管理部,再下一个月就可以布告工钱打九折。我们的特别奖励规则却是要立刻实行,好让工人们先知道我们是赏罚分明,谁的本事好,不偷懒,谁就可以抓大把的钱!”
吴荪甫听着就点一下头。但是突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皮靴声像打鼓似的直滚到这办公室的门外,中间夹着茶房的慌张的呵问:“找谁呀?不要乱跑!”办公室里吴荪甫他们听了都一怔。同时那办公室的门已经飞开,闯进一个人来,满头大汗,挟着个很大的文书皮包,一伸腿把那门踢上,这人一边走,一边就喊道:
“阎军全部出动了!德州混乱!云山到香港去办的事怎样了,你们这里有没有他的电报?”
这人就是黄奋,有名的“大炮”。
吴荪甫的脸色立刻变了。王和甫却哈哈笑着跳了起来慌忙问道:
“当真么?几时的消息?”
“半个钟头前的消息,谁说是不真的!云山来了电报没有?”
黄奋气咻咻地说着,用力拍他腋下的文书皮包,表示那“消息”就装在皮包里,再也不会错的。
“济南呢?要到济南,光景总有一场大战?”
吴荪甫抢前一步问,他那浓眉毛簌簌地在跳了。
“四五天内就要打进济南。大战是没有的!大战要在津浦路南段!”
“四五天?哦!大战是没有的!嘿,嘿!”
吴荪甫自言自语地狂笑着,退后一步,就落在沙发里了;他的脸色忽然完全灰白,他的眼光就像会吃人似的。津浦路北段的军事变化来得太快了!快到就连吴荪甫那样的灵敏手腕也赶不上呀!
孙吉人也省悟到了;他重重地吁一口气,望了吴荪甫一眼,又看房里那座大钟,正是四点。他立刻想像到交易所里此刻也许正在万声的狂噪中跌停了板。他的心跳了,他不敢再往下想。
“没有电报来么?这才是怪!和甫,要是接到了,马上通知我呵!”
黄奋一边说,一边就转身走了,同他来时一样的突兀。
吴荪甫蓦地又跳了起来,牙关咬得紧紧地,圆睁看一双眼。他暴躁地大步走了个半圆,忽然转身站住了,面对着愕然的王和甫,和苦着脸沉思的孙吉人,很兴奋而又很慌乱地说道:
“我想来只有一个办法了。运动经纪人提早两天办交割!不是说还得四五天才能打进济南么?算是四天罢,那么,那么,提早两天办交割,刚好在济南陷落以前。那时候,那时候,市面上虽然有谣言,也许债价还不至于狂跌!提早两天办交割,就是大后天停市了,那,那,‘空头’明天不能再拚下去,我们剩下的五百万也是明天放出去,看来还可以扯一个不进不出!——哎,他们干什么的?忽然大军出动了!”
“幸而消息得的早。上次张桂军退出长沙的当儿,可不是我们早得消息就挽救了过来么?”
孙吉人先对吴荪甫的办法表示了赞成,一半也是勉强宽慰自己。
“荪甫,就是这么办很好!赶快动手!”
王和甫听明白了时,依然是兴高采烈;他很信仰吴荪甫的巧妙手段。
“那么,我先打一个电话找陆匡时来,——谋事在人;我们花一个草头,也许可以提前两天。”
吴荪甫的口气镇定些了;他皱着眉头,一边说,一边看那大钟。现在真是“一寸光阴一寸金”的紧急时期!他狞笑了一声,就匆匆地跑到办公室隔壁的“机要房”打电话去了。
这里,王和甫,孙吉人两个都不说话。孙吉人看着面前大餐桌上的花瓶,又仰脸去看墙上挂的“实业计画”的地图。他依然很镇静,不过时时用手摸着下巴。王和甫却有点坐立不安。他跑到窗前去望了一会儿,忽然又跑回来揿着电铃。立刻一个青年人探头在办公室门口用眼光向王和甫请示了。他是总经理下面文牍科的打字员。王和甫招手叫他进来;又指着靠窗的一架华文打字机,叫他坐下;然后命令道:“我说出来,你打:新订本厂奖励规则。本厂——兹因——试行——科学管理法,——增进生产,——哎!不中用的,那么慢!增进生产,——并为奖励工友起见,——新订办法如下,——哎!快一点!新订办法,听明白了么?如下,——
哎,换一行——”
“怎么样?荪甫!”
那边孙吉人突然叫了起来。王和甫撇下那打字员,转身就跑,却看见吴荪甫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