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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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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不断。共产党有五月总暴动的计画——”
“那么实现了没有呢?今天是五月三十!”
“不错,五月可以说是过去了,但是危机并没过去呀!陇海,平汉两条铁路上是越打越厉害,张桂军也已经向湖南出动了,小张态度不明,全中国都要卷进混战。江浙交界,浙江的温台一带,甚至于宁绍,两湖,江西,福建,到处是农民骚动,大小股土匪,打起共产党旗号的,数也数不明白。长江沿岸,从武穴到沙市,红旗布满了山野,——前几天,贵乡也出了乱子,驻防军一营叛变了两连,和共匪联合。战事一天不停止,共党的活动就扩大一天。六月,七月,这顶大的危险还在未来呀——”
“然而上海——”
“噢,就是上海,危机也一天比一天深刻。这几天内发觉上海附近的军队里有共产党混入,驻防上海的军队里发现了共产党的传单和小组织,并且听说有一大部分很不稳了。兵工厂工人暗中也有组织。今天五卅,租界方面戒备得那么严,然而还有示威,巡捕的警戒线被他们冲破,你还说租界当局太张皇么?”
李玉亭的话愈说愈低,可是听的人却觉得入耳更响更尖。杜新箨的眉头渐渐皱紧了,再不发言;张素素的脸上泛出红潮来,眼光闪闪地,似乎她的热情正在飞跃。吴芝生拉一下范博文的衣角,好像仍旧是嘲笑,又好像认真地说:
“等着吧!博文!就有你的诗题了!”
范博文却竟严肃地点一下头,转脸看定了李玉亭,正待说些什么,可是林佩珊已经抢上先了:
“上海总该不要紧罢?有租界——”
李玉亭还没回答,那边杜新箨接口说道:
“不要紧!至少明天,后天,下星期,下一个月,再下一月,都还不要紧!岂但上海,至少是天津,汉口,广州,澳门,几处大商埠,在下下下几个月内,都还不要紧!再不然,日本,法国,美国,总该不至于要紧!供我们优游行乐的地方还多得很呢,不要紧!”
林佩珊扑嗤一声笑,也就放宽了心。她是个活泼泼地爱快乐的女郎,眼前又是醉人的好春景,她怎么肯为一些不可知的未来的危险而白担着惊恐。但是别人的心事就有点不同。李玉亭诧异地看了杜新箨一会儿,又望望吴芝生,范博文他们,似乎想找一个可与庄言的人。末后,他轻轻叹一口气说:
“嗯,——照这样打,打,打下去;照这样不论在前方,后方,政,商,学,全是分党成派,那恐怕总崩溃的时期也不会很远罢!白俄失去了政权,还有亡命的地方,轮到我们,恐怕不行!到那时候,全世界革命,全世界的资产阶级——”
他不能再往下说了,他低垂着头沉吟。他很伤心于党政当局与社会巨头间的窝里翻和火併,他眼前就负有一个使命,——他受吴荪甫的派遣要找赵伯韬谈判一点儿事情,一点儿两方权利上的争执。他自从刚才在东新桥看见了示威群众到此刻,就时时想着那一句成语:不怕敌人强,只怕自己阵线发生裂痕。而现在他悲观地感到这裂痕却依着敌人的进展而愈裂愈深!
忽然一声狂笑惊觉了李玉亭的沉思。是杜新箨,他背靠到门边,冷冷地笑着,独自微吟:
“且欢乐罢,莫问明天:醇酒妇人,——沉醉在美酒里,销魂在温软的拥抱里!”
于是他忽然扬声叫道:
“你们看,这样迷人的天气!呆在这里岂不是太煞风景!我知道有几个白俄的亡命客新辟一个游乐的园林,名叫丽娃丽妲村,那里有美酒,有音乐,有旧俄罗斯的公主郡主贵嫔名媛奔走趋承;那里有大树的绿荫如幔,芳草如茵!那里有一湾绿水,有游艇!——嗳,雪白的胸脯,雪白的腿,我想起了色奈河边的快乐,我想起了法兰西女郎如火一般的热情!”
一边说,一边他就转身从板壁上的衣钩取了他的草帽和手杖,他看见自己的提议没有应声,似乎一怔,但立即冷然微笑,走到林佩珊跟前,伸出手来,微微一呵腰,说道:
“密司林,如果你想回家去,我请密司张伴你——”
林佩珊迷惘地一笑,又急速地溜一眼看看张素素他们四个,然后下决心似的点着头,就倚在杜新箨臂上走了。
这里吴芝生对范博文使了个眼色。然而范博文居然扬扬一笑,转身看着李玉亭说:
“玉亭,不能不说你这大学教授狗屁!你的危言诤论,并不能叫小杜居安思危,反使得他决心去及时行乐,今夕有酒今夕醉!辜负了你的长太息而痛哭流涕!”
“无聊!说它干么!我们到北四川路去罢。芝生,不是柏青说过北四川路散队?”
张素素叫着,看一看桌子上的碟子,拿一张钞票丢在碟子里,转身就走。吴芝生跟着出去。范博文略一迟疑,就连声叫“等一等”,又对李玉亭笑了一笑,也就飞奔下楼。
李玉亭倚在窗口,竭目力张望。马路上人已经少了一些,吴芝生与范博文夹在张素素两边,指手划脚地向东去了。有一个疑问在他脑中萦回了一些时候:这三个到北四川路去干什么呢?……虽则他并没听清张素素的最后一句话,然而她那种神气是看得出来的;而况他又领教过她的性情和思想。“这就是现今这时代不可避免的分化不是?”他闷闷地想着,觉得心头渐渐沉重。末了,他摆开了一切似的摇着头,又往下看看街上的情形,便也离开了那大三元酒家。
他是向西走。到华安大厦的门前,他看了一看手腕上的表,已经十点半,他就走进去,坐电梯一直到五楼。他在中拿出自己的名片写了几个字,交给一个侍役。过了好久,那白衣的侍役方来引他进了一间正对跑马厅的一里一外两套间兼附浴室的精致客房。
通到浴室的门半开着,水蒸气挟着浓香充满了这一里一外的套间,李玉亭的近视眼镜的厚玻璃片上立刻起了浮晕,白茫茫地看不清。他仿佛看见有一个浑身雪白毛茸茸的人形在他面前一闪,就跑进右首作为卧室的那一间里去了;那人形走过时飘荡出刺脑的浓香和格格的艳笑。李玉亭惘然伸手去抹一下他的眼镜,定神再看。前面沙发里坐着的,可就是赵伯韬,穿一件糙米色的法兰绒浴衣,元宝式地横埋在沙发里,侧着脸,两条腿架在沙发臂上,露出黑渗渗的两腿粗毛;不用说,他也是刚刚浴罢。
赵伯韬并不站起来,朝着李玉亭随便点一下头,又将右手微微一伸,算是拓呼过了,便转脸对那卧室的门里喊道:
“玉英!——出来!见见这位李先生。他是近视眼,刚才一定没有看明白。——呃,不要你装扮,就是那么着出来罢!”
李玉亭惊异地张大了嘴巴,不懂得赵伯韬这番举动的作用。可是那浑身异香的女人早就笑吟吟地袅着腰肢出来了。一大幅雪白的毛巾披在她身上,像是和尚们的袈裟,昂起了胸脯,跳跃似的走过来,异常高耸的在毛布里面跳动。一张小圆脸,那鲜红的嘴唇就是生气的时候也像是在那里笑。赵伯韬微微笑着,转眼对李玉亭尖利地瞥一下,伸手就在那女人的丰腴的屁股上拧一把。
“啊唷……”
女人作态地娇喊。赵伯韬哈哈大笑,就势推拨着女人的下半身,要她袅袅婷婷地转一个圈子,又一个圈子,然后用力一推,命令似的说道:
“够了!去罢!装扮你的罢——把门关上!”
仿佛拿珍贵的珠宝在人面前夸耀一番,便又什袭藏好了似的,赵伯韬这才转脸对李玉亭说:
“怎么?玉亭!吓,你自己去照镜子,你的脸红了!哈哈,你真是少见多怪!人家说我姓赵的爱玩,不错,我喜欢这调门儿。我办事就要办个爽快。我不愿意人家七猜八猜,把我当作一个有多少秘密的妖怪。刚才你一进来看见我这里有女人。你的眼睛不好,你没有看明白。你心里在那里猜度。我知道。现在你可看明白了罢?也许你还认识她,你说不好么?
西洋女人的皮肤和体格呢!”
忽然收住,赵伯韬摇摇身体站起来,从烟匣中取一枝雪茄衔在嘴里,又将那烟匣向李玉亭面前一推,做了个“请罢”的手势,便又埋身在沙发里,架起了腿,慢慢地擦火柴,燃着那枝雪茄。他那态度,就好像一点心事也没有,专在那里享清福。李玉亭并不吸烟,却是手按在那烟匣边上,轻轻地机械地摸了一会儿,心里很在踌躇,如何可以不辱吴荪甫所付托的使命,而又不至于得罪老赵。他等候老赵先发言。他觉得最好还是不先自居于“交涉专使”的地位,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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