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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妹,你应该有你自己!你自己的意思怎样呢?你一定要有你自己呀!”
“我自己就在这里,坐在你旁边。这好半天和你说话的,就是我自己!——但是说另外还有我自己呢,我就从来不知道,从来也就不想去知道。姊姊对我说了许多话,又叮嘱我要守秘密,但既然你问我,并且姊姊的话也带连着你在内,所以我到底照样背了一遍。你问我是什么意见?——好呀,我向来没有什么一定的意见。我觉得什么都好,什么也都有点不好。我向来是不爱管别人的什么意见。——怎么?你还不满意,还觉得不够么?——那就太难了!”
林佩珊微笑着说了这么一大段,她的语调又温柔又圆浑,因而本来有点气恼的范博文听了以后似乎觉得心头很舒服。但有一点还是逃不过范博文的注意,就是林佩珊这番话,依旧不曾说出她自己对于那件事的态度——特别是她自己对于范博文的态度。
范博文叹一口气,手支着头,看地下的草和林佩珊的玲珑圆凸的小腿。突然——不知道是什么动机,他将捏在他手里的林佩珊的化妆皮包打开,对着皮包上装就的小镜子看。不太圆,也不太尖,略带些三角形,很秀逸的脸儿,映出在那椭圆形的小镜子上了。脸是稍显得苍白,但正在这苍白中,有一些忧郁的,惹动神经质女郎们爱怜的情态。俄而镜子一动,那映像就不复是整个的脸,而是眉毛和眼睛这横断面了。眉浓而长,配着也是长长的聪明毕露的眼睛;可是整个眉与眼合起来,又有抑郁牢骚的神情夹在锋芒机警中间。总之是最能吸引二十岁左右多愁善感的女郎们的爱怜的一张脸!然而假使也能够博得活泼天真不知世上有愁苦的十五六岁少女们的喜欢,那是因为在这脸上还有很会说俏皮话的两片薄嘴唇,常常是似笑非笑地嘻开着。——范博文对镜看了一会儿,松一口气,关好了那化妆皮包,抬起头来又望林佩珊。温柔的微笑尚停留在林佩珊的眉梢嘴角。而且从她那明如秋水的眼瞳中,范博文似乎看见了他们俩已往的一切亲昵和无猜。难道这一切都能因为吴荪甫的“不赞成”就取消了么?都能因为吴少奶奶的“也不赞成”就取消了么?不能的!范博文忽然感得从未有过的兴奋,激发了从未有过的勇气了。他猛的抓住了林佩珊的手叫道:
“佩珊!佩珊!——珊!”
似乎理解作也和往常一样的亲昵玩笑,林佩珊身体不动,也没开口,只用眼光答应了范博文的颇带些热情的呼唤。而这眼光中分明含有一些别的成分,分明是在想着什么别的事,并且和目前这情境相距很远。范博文却也并没觉得。他只感到林佩珊的手掌是比前不同地又温又软,而且像有一种麻辣辣的电力。虽则他们手拉着手是家常便饭,但此时却有点异样的诱惑力了;范博文侧过头去,很想出其不意地偷一个吻。可是刚把头贴近林佩珊的耳边,范博文的勇气突然消失了。林佩珊的娇嗔应该顾到。于是他把这动作转变为一句问话:
“瑶姊是现在不肯?为什么呢?”
“啊哟!我说过我也不懂呢!”
林佩珊出惊似的急口回答,又笑了。然而这句话的婉媚的神情也是很显然的,范博文辨着这味儿,忽然以为这句回答的背后的意义仿佛竟是“一切由你,在我是照样的无可无不可的”,他忍不住心头发跳,脸上也有点热烘烘了。他贪婪地看着林佩珊,从脸到胸部,又从胸部到脸,一切都是充满着青春的诱惑的光彩和温润。这样的感想也突然飞过他的迷乱了的神经:如果用一点强迫,他这“珊妹”大概是无抵抗的罢?他差不多想来一个动作了,但不幸他们背后的扁柏丛中忽地起了一阵屑屑索索的声音,范博文全身一震,那野心便又逃走了。
此时骤然吹来了一阵凉风。对面树上有什么鸟儿在叫。一群鸽子扑扑扑地飞到范博文他们跟前,在草地上像散步似的慢慢地走,又站住了,侧着头看他们。范博文的注意便移到了鸽子;并且觉得这些鸽子颇有“诗人”的风姿,便又想做一首短诗。
始终若有所思的林佩珊忽然独自异样地笑了一声,轻轻摆脱了被范博文捏着的一只手,站起来说:
“我要回去了!这木椅子坐久了,骨头痛。”
范博文的诗意立刻被打断了,他慌慌张张也站起来,看着林佩珊,不很明白为什么她突然要回去。虽然坐在这里对于他的“问题”的解决并没有多大帮助,——他两次的胆大的决定都终于成为泡影,但两个人悄悄地坐在这里,岂不是很合于他“诗人”的脾胃。他真不愿意走。但是因为他向来没有反对过林佩珊的任何主张,现在他也不能反对,他只能对着林佩珊叹一口气。
依照向来的习惯,他这无声的温柔的抗议,可以引出林佩珊的几句话,因而事情便往往就有转圜的可能性。但今天林佩珊却不同了,她从范博文手里取过了她的化妆皮包,就毫无情意地说道:
“我是要回去了!看着听着什么的,都叫我生气!”
更不等范博文回答,也不招呼他同走,林佩珊旋转身体,很快地就向园子里的大路上跑去。几秒钟后,树木遮没了林佩珊的身形。范博文本能地向前挪移了几步,四顾张望,可是林佩珊已经跑得全无影踪。
异样的惆怅将范博文钉住在那地点,经过了许多时候。他最初是打算一直跑出去,直到公园门口,再在那里等候他的“珊妹”;但男性的骄傲——特别是对于一个向来亲热淘气惯了的女子发生龃龉时候男性的负气,将范博文的脚拉住。
像失落了什么似的,他在公园里走着。太阳西斜,游客渐多,全是成双作对的。他们把疑问而嘲笑的眼光射到范博文身上,嘈嘈哜哜地在他身边擦过,把欢笑的声浪充满在空气中。这一切,都使范博文又妒又恨,特别是那些男子都像他所憎厌的布尔乔亚大腹贾。在这批心满意得的人们面前,他真感得无地自容。
回到吴公馆去再找林佩珊厮混么?范博文觉得那就是太不把自己当一个人!回到他自己在大来饭店包定的房间么?他又是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他这位洒脱惯了的诗人在此时忽然感到有一个家——父母兄弟姊妹的家,到底也还有些用处。然而他没有。他成为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于是诗人们在苦闷中常有的念头——“死”,便在他意识上一点一点扩大作用。他垂头踱着,他的丰富的想像就紧紧地抓住了这问题中的“死”。在这天堂般的五月下午,在这有女如云的兆丰公园,他——一个青年诗人,他有潇洒的仪表,他有那凡是女人看见了多少要动情的风姿,而突然死,那还不是十足的惊人奇事?那还不是一定要引起公园中各式各样的女性,狷介的,忧郁的,多情善感的青年女郎,对于他的美丽僵尸洒一掬同情之泪,至少要使她们的芳心跳动?那还不是诗人们最合宜的诗意的死?——范博文想来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能使他的苦闷转为欣慰,使他的失败转为胜利!
而眼前恰好便是那个位置适中的大池子。正是一个好去处,游公园的青年男女到此都要在长椅子上坐一下的。“做一次屈大夫罢!”——范博文心里这样想,便跑到那池子边。使他稍感扫兴的,是沿池子的长椅子上竟没有多少看得上眼的摩登女郎。几个西洋小孩子却在那里放玩具的小木船。穿白衣的女孩子和穿灰色衣的男孩子,捧起一条约有两尺长,很体面的帆船,放在池子里;船上的三道红色绸帆饱吃着风,那条船便很威严地向前进驶了。厚绿油一样的池水便冲开一道细细的白纹。放船的孩子们跟着这小帆船沿池子跑,高声嚷着笑着。
诗兴忽又在范博文的心灵上一跳,他立刻得了两句好诗;什么“死”的观念便退避了三舍,他很想完成了腹稿中的这首诗。现在他还没想出第三句的时候,蓦地风转了方向,且又加劲,池子里的小帆船向左一侧,便翻倒了。
这一意外的恶化,范博文的吃惊和失望,实在比放船的几个西洋孩子要厉害得多!人生的旅途中也就时时会遇到这种不作美的转换方向的风,将人生的小帆船翻倒!人就是可怜地被不可知的“风”支配着!范博文的心一横,作势地退后一步,身子一蹲,便当真想往池子里跳了!然而正当这时候,一个后悔又兜头扑上他的全心灵,并且这“后悔”又显灵为一个人的声音在后面叫唤着。
范博文乘势伸直身子回头去看,原来不是别人,却是吴芝生,相离三尺光景,站在那里微笑。
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范博文脸上发红了。他偷眼打量吴芝生的神色,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