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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两个也还出力,他们时时刻刻在那里留心工人的举动!可是——好像他们面孔上刻着‘走狗’两个字,到处碰壁,一点消息也探不出来。三老爷!工人们就像鬼迷了一般!姚金凤向来是老实的,此番她领头了。现在车间里一片声嚷闹:‘上次要求米贴,被你们一番鬼话哄过去了,今回定要见个你死我活!你们还想克减工钱么?我们要米贴,米贴。’听说各厂的情形都不稳。工人们都像鬼迷了一般!”
“鬼迷了么?哈,哈!我知道这个鬼!生活程度高,她们吃不饱!可是我还知道另外一个鬼,比这更大更厉害的鬼:世界产业凋弊,厂经跌价!……”
吴荪甫突然冷笑着高声大喊,一种铁青色的苦闷和失望,在他的紫酱色脸皮上泛出来。然而只一刹那,他又回复了刚毅坚决的常态。他用力一挥手,继续说下去,脸上转为狞笑:
“好!你这鬼!难道我们就此束手待毙么?不!我们还要拚一下呢!——但是,干丞,怎么工人就知道我们打算克减工钱?一定是账房间里有人走漏了消息!”
莫干丞猛一怔,背脊上透出一片冷汗。迟疑了片刻,他忽然心生一计,就鬼鬼祟祟地说:
“我疑心一个人。就是屠维岳。这个小伙子近来发昏了,整天在十九排车的女工朱桂英身上转念头,有人看见他常常在朱桂英家里进出——”
此时书房门忽开,二小姐芙芳的声音打断了莫干丞的话。“三弟,万国殡仪馆的人和东西都来了。可是,那个棺材,我看着不合式!”
二小姐站在门边,一面说,一面眼看着她的丈夫。
“等一会儿,我就来。竹斋,请你先去看看——”
但是杜竹斋连连摇手,从雪茄烟的浓烟中对二小姐说:“我们就来,就来,时候还早呢!看了不对再去换,也还来得及。”
“还早么?十二点一刻了,外边已经开饭!”
二小姐说着,也就走了,这里吴荪甫转脸朝莫干丞看了一眼,很威严地发出这样的命令来:
“现在你立刻回厂去出布告:因为老太爷故世了,今天下午放假半天,工钱照给。先把工人散开,免得聚在厂里闹乱子。可是,下半天你们却不能休息。你们要分头到工人中间做工夫,打破她们的团结。限今天晚上把事情办好!一面请公安局派警察保护工厂,一面呈报社会局。还有,那个屠维岳,叫他来见我。叫他今晚上来。都听明白了么?去罢!”
打发开了莫干丞以后,吴荪甫就站起来,轻声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
“开什么厂!真是淘气!当初为什么不办银行?凭我这资本,这精神,办银行该不至于落在人家后面罢?现在声势浩大的上海银行开办的时候不过十万块钱……”
他顿了一顿,用手去摸下颔;但随即转成坚决的态度,右手握拳打着左手的掌心:
“不!我还是要干下去的!中国民族工业就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项了!丝业关系中国民族的前途尤大!——只要国家像个国家,政府像个政府,中国工业一定有希望的!——竹斋,我有一个大计画,但是现在没有工夫细谈了,我们出去看看万国殡仪馆送来的棺材罢。”
“不忙!我还有事和你商量。”
杜竹斋把半段雪茄从嘴唇边拿开,也站了起来,挨近吴荪甫身旁,就将赵伯韬他们的“密谋”从头说了一遍;最后他这么问道:
“你看这件事有没有风险?要是你不愿意插一脚,那么,我也打算不干。”
“每人一百万,今天先交五十万?”
吴荪甫反过来回,并不表示对于这件事的意见,脸色异常沉静。
“这也是老赵他们的主张。老赵的步骤是:今天下午,就要卖出三百万,把票价再压低——”
“那是一定会压低的。说不定会跌落两三元。那时我们就补进?”
“不!明天前市第一盘,我们再卖出五百万,由赵伯韬出面!”
“哦!那就票价还要跌呢!老赵是有名的大户多头,他一出笼,散户多头就更加恐慌,拚命要脱手了,而且一定还有许多新空头会乘势跳落。”
“是呀。所以要到明天后市我们这才动手补进来。我们慢慢地零零碎碎地补进,就不至于引起人家的注意,到本月份交割前四五天,我们至少要收足五千万——”
“那时候,西北军退却的捷报也在各方面哄起来了!”
“不错。那时候,散户又要一窝蜂来做多头,而且交割期近,又碰着旧历端阳节,空头也急于要补进,涨风一定很厉害!”
“我们的五千万就此放出去做了他们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说到这里,吴荪甫和杜竹斋一齐笑起来;两个人的眼睛都闪着兴奋的光彩。
笑过了后,吴荪甫奋然说:
“好!我们决定干一下罢!可是未免太便宜了老赵这个多头大户了。我们在公账之外,应得对他提出小小的条件。我们找他谈判去!”
于是吴荪甫和杜竹斋就此离开了那书房。而那个久在吴荪甫构思中的“大计画”,此时就更加明晰地兜住了吴荪甫的全意识。
三
后,满天乌云,闷热异常。已经是两点钟,万国殡仪馆还没把吴二小姐指定要的那种棺盖上装着厚玻璃可以看见老太爷遗容的棺材送来。先前送来的那口棺材,到底被二小姐和四小姐的联合势力反对掉了。入殓的时间不得不改迟一个小时。电话和专差,不断地向万国殡仪馆送去,流星似的催促着。吴府的上下人等,一切都准备好了,专等那口棺材来,就可以把这一天的大事了结。
吊丧的宾客也已经散去了许多。只剩下几位至亲好友,或者是身上没有要紧事情的人们,很耐烦地等候着送殓,此时都散在花园里凉快的地方,一簇一簇地随便谈话。
先前最热闹的大餐室前后,现在冷静了。四五个当差在那里收拾啤酒瓶和汽水瓶,扫去满地的水果皮壳。他们中间时时交换着几句抱怨的话:
“三老爷真性急,老太爷这样一件大事,一天工夫怎么办得了!”
“这就是他的脾气呀!——听高升说,早半天,三老爷在书房里大大的生气呢,厂里的帐房莫先生险一些儿吓死了!——再说,你们看老太爷的福气真不差!要是迟两天出来,嘿!——听说早上来了电报,那边的乡下人造反了!——
三老爷的生气,多半是为着这个!”
说这话的,叫做李贵,本来是吴少奶奶娘家的当差,自从那年吴少奶奶的父母相继急病死后,这李贵就投靠到吴府来了。如果说吴府的三十多男女仆人也有党派,那么这李贵便算是少奶奶的一派。
“今天的车饭钱就开销了五百六十几块。汽水啤酒,吃掉了三十打。”
另一个当差转换了谈话的方向。
“那么,三老爷回头给我们的赏钱,至少也得一千块了!”
又是李贵的声音。听得了“一千块”这三个字,当差们的脸上都放红光了;但这红光只一刹那,就又消失了。根据他们特有的经验,知道这所谓“一千元”是要分了等级派赏,而且即使平均分配,则连拿“引”字帖的,伺候灵前的,各项杂差的,还有觉林素菜馆来的大批“火头军”,——总共不下一百人的他们这当差“连”,每人所得也就戋戋了。这么想着的他们四五人,动作就没有劲儿,反比没有提到赏钱以前更懒懒的了。他们一股子不平之气正还要发泄,忽然一个人走进来了。
这是范博文,他那一脸没精打采的神气正不下于这些“失望”了的当差。站在屋子中间旋一个圈子,范博文喃喃地对自己说:
“怎么!这里也没有半个人!——喂,李贵,你看见佩珊二小姐么?”
可是并没等李贵回答,范博文突然撒腿就跑,穿过了那大餐室的后半间,从后边的那道门跑到游廊上,朝四面看了一下,就又闯进那通到“灵堂”的门,睁大了他的找人的眼睛。“灵堂”里悄悄地没有声响;太太小姐们一个也不在,只有四五个“伴灵”的女仆坐在靠墙壁的凳子上,像一排黑色的土偶。吴老太爷的遗体停放在屋子中央,四围堆起了鲜花的小山;而在这鲜花“山”中,这里那里亮晶晶闪着寒光的,是五六座高大的长方形的机器冰。
范博文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赶快钻过那白布的孝帏,跑到“灵堂”前石阶上松一口气,仰脸望着天空。一种孤伶无依,而又寂寞无聊的冷味,灌满了他的“诗人的心”了。
石阶下,素牌楼旁边的一班“鼓乐手”,此时都抱着乐器在那里打瞌睡,他们已经辛苦了半天,现在偷空合一下眼,在储蓄精力准备入殓时最后一次的大紧张。
范博文觉得什么都是不顺眼的,都是平凡恶俗。他简直有点生气了。恰在那时候,吴芝生从石阶下右首的柏油路上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