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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阿蛮忍不住问:“江湖中是不是很流行用剑?”
“唔,算是吧!因为大小姐最喜欢铸剑,大家就抢着买剑咯!”
对于这位传说中的大小姐,薛阿蛮却从来没有见过。据铃儿说,大小姐一年里头,就有三百天待在剑炉边上,寻常难得见到一面。
这天夜里她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起床犹倦倦的。
铃儿见她起床,连忙把洗脸水端来,一面悄悄地道:“少主在外间!”
薛阿蛮吓了一跳,“他回来了?”
“听说是昨天夜里回来的。”铃儿贼兮兮地笑,“一大早就到这里来了。”
薛阿蛮连忙梳洗,走出来。
百里无忧正状似无聊地坐在那里喝茶。
“不知道少主今天回来,所以起得晚了,没能准备早点。”薛阿蛮说着,“我昨天看到栀子花快开了,早上吃栀子糕好吗?”
“外面正下雨呢!”百里无忧道,跟着皱起眉,苦着脸,问,“薛阿蛮你怎么一点也不解风情?难道我来找你就是为了吃的吗?几日不见,我心里十分想念你呢!”
可惜这样的话说太多,薛阿蛮竟半点也不领情,道:“少主说笑。”说完就撑起伞,踏出房门。
雨不大,丝丝蒙蒙地落下来,整个院落如同笼罩在晨雾里。
她去找栀子花,却发现百里无忧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他没有打伞,雨丝如雾,把他蔷薇色的衣裳染成绯红。
薛阿蛮忍不住停下脚步,等他走到身边,把伞递给他。
百里无忧含笑接过伞,却又随手把它扔到一边,张开双臂,仰起头,道:“这样的蒙蒙细雨,两个人慢慢散步最妙不过,打什么伞呢!”
说着,他忽地扯下头上的珠冠,像扔那把油纸伞一样,随手一挥,在雨中远远地抛过屋檐,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靠得这样近,薛阿蛮闻到他身上的龙涎香,香气里还夹杂着另一丝味道。
酒味。
“你喝酒了?”
“哦。”百里无忧很乖地点点头,竖起一根手指,“一点点。”
雨像雾一样打湿他的头发,发丝上缀着晶莹的水珠,那水晶般的容颜一如既往的美丽,在雨中更添一分凄清。薛阿蛮看着,却打了个寒战——
他的表情纯真可爱,然而那双眸子,竟然没有半点温度。
冰冷。
冰冷。
比淋在身上的雨水还要冷。
薛阿蛮几乎想伸出手去,用掌心去温暖那对眸子。
她试探着唤:“少主?”
“不要叫我少主。”百里无忧道,“我并不是你的少主。娑定城的少主人是大小姐,你不知道吗?叫我无忧吧!”说着,他笑了起来,“这可真是一个好名字,一世无忧呵!”
薛阿蛮沉默地看着他。
百里无忧笑了阵,慢慢地回过神来,拍了拍脑门,“看来我的酒量真是糟糕啊!”
薛阿蛮很清楚地感觉到他慢慢收敛了眼里冰冷,神情也慢慢变得和往常一样无忧无虑。
快乐是他的本来面目吗?或者只是个面具?
心里面忽然觉得悲伤,她道:“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无忧无虑的人。哪怕是九五之尊,也会有不如意的事。谁都会有烦恼,谁都会有解不开的结。百里无忧,伤心是很正常的事,不用隐藏,也不用掩饰。”
这一番话,她淡淡道来,淡淡地叫他“百里无忧”,语速平缓,语气柔和,心平气静之中却带着一种极容易令人信服的力量。
百里无忧隔了半晌才道:“不是要去采栀子花吗?”
栀子花在角落里。
花朵洁白,叶子墨绿,雨水一洗,这两种颜色越发鲜明。
薛阿蛮叹了口气,“很多时候,我都不忍心把花从枝头采下来。”
百里无忧却已经折了一朵,缓缓地插在她的鬓边,乌发映着洁白清芬的花朵,分外好看。仍然是蓝衫绿裙,刚梳洗过,整个人就像雨水洗出来的一朵栀子花,仿佛还有水珠在花瓣上滚动,说不出的素净清芬,细雨打湿了衣衫头发,一滴水缓缓从额头滑下,从鬓边一直往下滴。
百里无忧忽然伸出手去,接住了那滴水。
指尖轻轻碰到了她的脸……如玉石般光洁、如凝脂般温滑、如花瓣一样清芬……
他慢慢地低下头,亲了亲那张在细雨中的脸。
薛阿蛮浑身一颤,血气刹那间涌上面颊,几乎想也不想,一个耳光重重地落在他脸上!
“你太放肆了!”
百里无忧的头因这记耳光一偏,手却伸出,拉住经过身边的薛阿蛮。
薛阿蛮恼怒地瞪着他,满面急怒,脸色通红,血仿佛要从白皙的皮肤里滴出来,就像新蒸出来的玫瑰胭脂糕。
然而百里无忧却无视于她的怨气,拉了她就走。她的手腕被箍得紧紧的,被拖着穿过一个又一个庭院,最后,停在一处山门前。
两名侍卫在门前守候,见了百里无忧,抱拳行礼。
百里无忧看也不看他们,嘴角一直挂着一丝说不清楚意味的笑——那一记耳光仿佛激发了他内心的阴郁——他笑得冷漠、笑得凄清、笑得愁苦!
第六章 鹤顶红2
面前是一方天然的深潭。
到了这里,百里无忧放开了她的手,然后,做了一件薛阿蛮敲破脑袋也想不到的事——
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他背后推了一下,他就这样“跌”进了潭里。
“哗——”
无数水花溅起,薛阿蛮已经被雨淋湿的衣服更加湿了个通透。潭水异常的冰冷,薛阿蛮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百里无忧在潭里游了一圈,靠回岸边时,嘴唇已经有些发紫。眉目像是结了一层霜,眸子一动也不动,仿佛已经凝固。
“你……你还是上来吧。”看到他这副模样,薛阿蛮恍然之间便原谅了他方才的冒犯,道,“水很冷。”
百里无忧却像是没听见,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薛阿蛮摇头。
“这是娑定城的浣剑池。每一把铸好的剑,把要在这池子里浸上一年,有些还要浸更久。”他说着,脸上又浮现了方才那种笑容,凄清愁苦,令人心疼,“这里面,还有四把剑是我的。它们在里面躺了六年,并且将永远地躺下去,你知道为什么吗?”
薛阿蛮再次摇头。
“因为它们也知道,无论它们耗费了主人多少心血,永远也比不上别人铸出来的剑。既然不好,为什么要拿出来现世?”
“这就是你突然不再铸剑的原因?”薛阿蛮微微皱眉,“因为有人比你铸得更好?”
“我知道自己的天分已经到此为止,我再也铸不出更好的了。而在我的身边,却有个天才铸剑师。她铸出来的每一把剑,都是足以流传千古的神兵。”百里无忧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倦意,“我沉剑,对自己不是失望,而是绝望。”
“但是,你可以在别的地方做得更好。”
“是,我也是这样想。所以我做首饰,我照顾城里城外的人。可是在娑定城里,上至长老们,下至外城里的商贩,眼里只有铸剑!我做的一切,都只是不务正业罢了!”说着他一笑,“于是,我就去做别的了……”
“别的什么?”
百里无忧只是笑,笑里面有种特别残酷的意味,“我的小宫女,你从来没听过江湖上的故事吧?”
“对于江湖,我只知道娑定城。”薛阿蛮说,随后向他伸出手,“你先起来吧。”
“不,我喜欢待在这里。”
“可是水冷得像冰一样。”
“冷一点好……”
百里无忧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抬起头来看着她,薛阿蛮只觉得他那双眼睛虽然望着自己,眼神早已穿过她的身体,望向不知名的虚空。
她叹了口气,“如果你不起来,我就不听了。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不舒服可以醉一场、哭一场,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
“我没有折磨自己,我觉得这样很舒服……不要打断我的话,来,我来跟你讲讲江湖中的故事。首先要跟你讲的,是江湖上最有名气的地方,那就是问武院。问武院你知道吗?他是一百多年前,一位高人设立的。将各门各派的精英请到院中任夫子,分门授课,一举打破了各门各派自立门户互不交好的江湖格局。自那以后,江湖中的纷争就大大减少了。可是这几年来,江湖又出了个很有名的组织,那就是尽堂!”
说到“尽堂”两个字,他的脸上又浮现出那样又是疲倦,又是凄苦的笑,“这是个杀手组织,没有别的本事,就是会杀人。只要拿到银子,接到任务,被尽堂追杀的人,就从来没有一个逃得过。 除非雇主临时改变主意,并愿意付出双倍佣金,他们才会停下手中的剑。是不是很厉害、很威风?谁都要听问武院的话,但是尽堂从不理会,呵呵呵……”
他笑着,声音开始嘶哑起来,身体终于受不住浣剑池中的寒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薛阿蛮拉住他的胳膊,努力想把他拽上来,然而哪里拉得动他?连忙喊来门口的守卫,一起把百里无忧弄上岸,送回虫二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