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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宫中的五阿哥,其心性柔和,向日同三阿哥、七阿哥交好,属学术派皇子,由他看守总好过他那个八爷党中的同母弟弟九阿哥。
自十三阿哥圈禁,我回到乾清宫,康熙每天必有几回召诸皇子晋见问询,阿哥们或单独请安,或两三人齐来不等,九月二十八这晚戌时,康熙因刚刚嘱以各阿哥约束属下人“勿令生事,守分而行”,特地拎出大阿哥做反面教材,当众责大阿哥之太监、护卫等多人“妄探消息,恃强无忌”,更曾擅自责打皇帝所派侍卫执事人等,拘禁二阿哥时对二阿哥处工匠施以苦刑,致匠人逃遁,且有自缢者,“如此行事,何以服众”?
康熙派到咸安宫的侍卫本不止我一人,我虽一直被四阿哥带在身边,和他们接触不多,但康熙所指大阿哥之事我都是清楚的,这几日康熙问及时我亦据实以答,因此挨训斥时大阿哥暗暗抛给我的卫生眼,我一律却之不恭。
当初帐殿夜警,大阿哥和十三阿哥均负有保卫康熙安全的职责,既然揭露了皇太子的行为,那么他们二人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所以大阿哥和十三阿哥理应不会闹不合,作出有损对方利益的事,但大阿哥既然连八阿哥都说卖就卖了,陷害一下十三阿哥也没什么做不出来的。
依我近日察言观色,康熙额外圈禁的虽只十三阿哥,但大阿哥、八阿哥这两人的日子只怕更不好过,康熙既有心细查,当然不愁没有材料,对他们那叫一个想骂就骂,早晨小骂骂,下午中骂骂,晚上大骂骂,其强度与力度跟时间成正比,骂完了赶出去办事,等办了事回来汇报时再骂。
本来十三阿哥出事后,大阿哥同八阿哥一般彼此错开进宫时间,极少碰到,谁知今晚康熙正向大阿哥、三阿哥、十阿哥严词训诫“本月内,十八阿哥病亡,又有胤礽之事。朕心伤不已,尔等宜仰体朕心,务存宽厚,安静守分,勿与诸事,兢兢业业,各慎厥行……”八阿哥忽和十四阿哥前后脚到乾清宫报传求见。
废太子二阿哥极爱奢华,因此康熙很早就任命二阿哥奶娘的丈夫凌普担任内务府总管,以便二阿哥任意从内府支取财物,择取所爱,今次二阿哥被废黜,凌普亦被革去总管之职,治罪法办。
而八阿哥是九月初七被署的内务府总管事,奉旨查封凌普家产的自然也是他,就为这事,他被康熙骂了不知凡几,这会子拣了康熙正在状态时候过来回奏,后果可想而知。
荣宪公主原坐在北面书隔下喝茶,听见八阿哥来了,因起身跟康熙说带我出去院中走走,康熙允了,我们出去,正好碰上小太监魏珠打帘迎八阿哥及十四阿哥进来,他们姐弟含笑见过,我打袖啪啪给两位阿哥请了安,跟着荣宪走出去。
果然不出荣宪所料,我们刚出东暖阁,才在院内走上几步,便听里头传来康熙的高声怒斥:“凌普贪婪巨富,众皆知之,所查未尽,如此欺罔,朕必斩尔等之首。八阿哥到处妄博虚名,人皆称之。朕何为者?是又出一皇太子矣。如有一人称道汝好,朕即斩之。此权岂肯假诸人乎?”
大阿哥对太子位觊觎已久,自二阿哥出事,便一直蠢蠢欲动,大有舍我取谁之意,惜遭康熙严斥,谓其“秉性躁急愚钝,岂可立为皇太子”,逢此重创,大阿哥自知无望承继大宝,便与八阿哥走得更近。
据荣宪说,那日十三阿哥被圈禁前,大阿哥曾向康熙推荐八阿哥,言“张明德曾相胤禩后必大贵。今钦诛胤礽,不必出自皇父之手。”
姑且不论大阿哥说这些是为了帮八阿哥还是为了害八阿哥,结果明摆着:此番言论不仅惹得康熙勃然大怒,命将张明德拿交刑部审问,并于当晚召诸皇子至,厉责八阿哥,分明已经认为八阿哥有希冀大宝之心,对其予以防范。
康熙不愧是康熙,连骂儿子也可以做到有如滔滔长江之水连绵不绝,居然骂完这个骂那个,遣词造句还不带重复的,这一家子还真是够搞,儿子学张三疯一日三疯,老子更有创意,一日三骂,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康熙刚才骂的那几句:一句“朕何为者”,竟与亲生子抢起了功劳;一句“朕即斩之”,则是欲以刑罚封众人之口。
八阿哥一向是做好人、贤人的,现在可好,在他老爹面前岂止做不了好人,简直连做人也难。
亏大阿哥打着为哥们儿两肋插刀的旗号,做了插哥们儿两刀的事,我要是八阿哥,早就学二阿哥,做梦都掐死他。
但康熙骂完,里头八阿哥也没发声,荣宪初还驻足侧耳,隐约听见十阿哥开始辩驳,就回身往外走,竟还叫上我:“这里太吵了,陪我去御道。”
乾清门和乾清宫之间,有一条石头砌起来的至少高出地面两米的“御路”,我知道荣宪每日不论忙到多晚,必要最少走上三个来回,她是得康熙特许,才能在其上行走,从不许人跟在近前的,现在叫我跟去,也不知是好事坏事。
我本想多听一会儿壁角,如此却也无法,只好埋头跟上。
谁知荣宪口上说去御道,除了我并没多带一个侍卫,走了半程,却一拐弯,绕出日精门,过东夹道,往上驷院方向而行。
宫里的情况荣宪当然比我熟悉,我跟着她七穿八绕,走的根本不是我所知那条从乾清宫到上驷院的路线,却至少比我预计时间早到一半。
上驷院是内务府管辖的三院之一,职责“掌御马,以备上乘”,现归八阿哥掌管,在紫禁城内外统共辖有十八厩马,而设在东华门内的三厩分别为:上乘御马一厩,皇子良马一厩,对子马一厩。
据我平日潜心打探,其主要编制共二十四人,做上驷院的侍卫,除给皇帝管马执鞭、司鞍、司辔外,更有一类,乃是选自上三旗每旗士卒之明骨法者,每旗十人,隶上驷院,名蒙古医士,凡是内廷执事人员,意外受伤,都找他们来看,这些人师承有自,手法高超,另有秘方,多是限日极痊,少有逾期——因此我本在筹划抽个空儿不甚失足摔一跤好来见十三阿哥的,不料却是荣宪出面,得来全不费功夫。
荣宪带我到时,八阿哥在乾清宫,五阿哥因他福晋做寿,提早一日便告假出宫,康熙也没再调别的阿哥过来,在场最大的一名官员就是管理御马厩的牧副。
荣宪见了人,不多说话,只从袖中取出一面黄澄澄小金牌晃了一晃。
金牌上头歪歪扭扭刻着一行满文,我瞅了一眼,自是看不懂的,那牧副见了,却大是战兢,赶着命人开了闸,放我们进马场。
我到这时才回过味来:荣宪根本不是随便走走,她没准就是一早得了康熙指示,利用众阿哥在乾清宫上思想品德课、五阿哥又回家陪老婆的机会,特地找来,让十三阿哥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接受她的调查,简称“双规”。
听说十三阿哥在马场内遛马,荣宪把众人都打发远远的,连牧副殷勤端来的锦凳也不坐,只带着我站在马道弯口十三阿哥必经之处等他过来。
暮初浓,秋意凉,一群星星在我们的头顶闪着幽昧的光。
和乾清宫不同,这里有个很安静的夜晚。
视线所及范围内没有人影,只有一、二声隐约的马嘶,就算有谁路过,也像在天涯的远方。
荣宪很少动弹,偶尔用像水葱般的手指,拨一拨侧发。
她身后火堆跳跃,似有几分暖意,红色火光映在她颊上,如一抹琼痕,分外地艳,然而她极平静——不管她将要面对的是一个被圈禁了的皇弟,还是皇上,在她的容颜深处,她总是这么平静,平静的像一个无梦的人。
伴随着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十三阿哥进入我眼前画面,他端坐在马上的姿势曾经是我熟悉的,如今却突然变得陌生了。
他是独自背光而来,然而这并不妨碍他的面庞清晰如同素描勾勒出来的轮廓。
当他柔和的目光滑过荣宪,落在我身上时,他就像遇到最寻常的邂诟一样,低“哦”了一声,然后勒缰、下马,笔挺挺的站在我们面前。
我见他一个人站立,脚底的影子稀薄透明,伸向远方,不止是他的影子,连他的人都快要嵌入夜色里去了,便知他必定深深寂寞,所以才撑着寂寞的余勇,一个人在这没有山坡、没有草原的禁宫荒芜院内,将大把时间拱手奉送马上。
从他被圈禁到现在,正好三天。
我只顾看他,忘了请安,当我想起来的时候,荣宪已经开始在用满语跟他说话。
他们也不走动,只是面对面站在那里闲聊一般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
我站在一旁,心满意足。
可是在荣宪说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话后,十三阿哥忽然拿眼睛望着她,轻轻地闭上嘴,摇了摇头。
他那个神情让我也把目光转移到荣宪的脸上。
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