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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久前哭过,眼睛还有点肿,见到太子还没什么,但四阿哥入座前对我只一打量,我就有点讪讪的,康熙先嘱我不要起身惊动十八阿哥,他自己则过去和太子、四阿哥、御医用满语说话。
十八阿哥的病,原是睡不沉的,不多会儿,自悠悠醒转,他熬过高烧这一关,又有精心护理,虽仍虚弱,精神已见好些,两腮肿胀也消下去了一周,是以康熙心绪颇佳。
一时其他阿哥和杨御医等一众人等也到了,大家聚拢床前,我略坐直些,在康熙示意下,依然把十八阿哥抱在我怀里,让他们会诊了一番。
如此会诊,是每日必有的,其他阿哥司空见惯,太子和四阿哥却是头一次。
孙治亭解开十八阿哥胯下包裹白布检查时,十八阿哥朦胧中只当又要上药,揽住我咕哝道:“疼……”
我轻抚着他好几天未剃、已经长出一层青茬的头顶软语道:“不会的,孙大夫治好过很多此类病症,给他看一下,很快就会好了,乖,别动……”
十八阿哥果然很乖,我反手捧着他脸,不放过他面上任何一个细微神情。
这一场病,他比刚开始不知要坚强了多少,一想到他只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就要吃这么多苦,我就一阵心疼,哪怕他一点轻微纠眉,我也会感同身受,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都走到这个地步了,我想他不会真的这么薄命吧?
然而御医们会诊下来,结果竟是出奇的好,均言十八阿哥病情已有好转,恭喜万岁。
经过这些天日夜陪伴,我早看出作为万乘之君的康熙已将十八阿哥病情好转与否视为他的精神、乃至生命支柱,爱子之心,人皆有之,但皇儿众多的康熙对一普通稚子的感情如此深厚,实不多见,果然他为之幸喜异常,正巧三阿哥的奏折送到,他亲笔朱批:“现今阿哥已有好转,想是断无大妨了。尔等可放宽心。朕一年迈之人,也仿佛获得新生一般。”
康熙写完,读给众人听了一遍,无不欢欣。
而张廷玉才要将朱批奏折捧出发还京城,康熙又突然违反常规,没有将封套封口,更拿回奏折,复用朱批在封皮上写道:“这是喜信!若照常封固,尔等拆阅,太耽搁时间,所以没有封上。”
为方便康熙照料十八阿哥时处理一些必要公务,十八阿哥病榻紧旁原支有香楠几案笔砚,他坐在榻边书写,我在后面看得最清楚,在皇子们面前一向持重的康熙帝,此刻因娇儿病情好转而欣喜若狂,甚至将他本人一再强调的谕旨奏报规定也抛之脑后了。
原来康熙也会有如此至情至性的一面,不知为什么,看见他如此欢喜,我连日不眠不休的辛劳不知觉间也被雀跃心情一扫而光。
晚风起了,我怕十八阿哥着凉,扯过小被给他披上,刚掖好被角,康熙忽然回了下头,我一下记起我现在的状况是近乎和他“平起平坐”了,大大不敬,心里一慌,向后一缩,谁知他却毫不在意似的,莫名冲我绽放了一个笑颜,目光很快滑过我,久久落在又安静睡过去的十八阿哥小脸上。
这三天两夜,太子和四阿哥是日夜兼程督队从北京赶来,一样未曾合眼,又陪在康熙这边忙了一天,戌时留下随御用过晚膳,康熙便打发他们各回本殿休息。
在我伺候十八阿哥移居康熙所住庭院的第六天上,也就是八月二十四,康熙帝下令回銮。
由于十八阿哥尚未痊愈,全部随扈人马只能缓缓而行,一日不得超过二十里,直到八月二十八才走到回京必经的森济图哈达驻地。
病途寂寞,康熙虽然一路上对十八阿哥精心照料之情不减当初,但外头还有那么多阿哥、廷臣、王公,种种繁杂事务,总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陪着十八阿哥寸步不离,眼见着十八阿哥的腮肿是一天一天消退下去,这些日子来,康熙已将我视为除他自己外照顾十八阿哥最得力之人,不仅御医所呈药方、制剂必要我过目完整或商议榷切后才准使用,连一应饮食器具用度,我只多看一眼,稍后便有人送上,任择驱使,是以我每日陪伴十八阿哥或喂药按摩,或读书解闷,或笑语殷殷,“关”在帐内成一统,亦无甚不便之处。
只是有一桩,十八阿哥畏寒、发热、头痛等症仍在,且时而有继发性呕吐,到底在外诸多不便,只有回到京城,才能得到更彻底有效的根治,在此之前,只有靠孙治亭带来的贵重南药“春砂仁”暂时压下呕吐发作。
唐宋以来,历代药书皆记有砂仁的用途,它种植于南方深山湿润地方,每年只立秋季节短短几日在地面的头部长出粉红色针状蔓根而开花结果成熟收获,因产量极低,唯以孙治亭所带这种春城蟠龙金花坑出产的最佳,最妙的是砂仁可制成蜜饯或砂仁糖,其肉肥圆,气味芬烈,尾端有一小粒封底,被列为进御贡品,有调醒脾胃、行气调中之效,也易为十八阿哥接受。
缠绵病榻二十余日,十八阿哥能进饮食尽是流质或半流质,难免体虚嘴馋,好容易逮到这样可口良药,爱吃得不行。
我怕他多食反生积滞,便想法子将春砂仁的剩余花、叶、茎、根配合御用霍山黄芽茶叶,制成春砂仁茶,每日晚间临睡前给他喝一钟,既有助调理,第二日早上醒来仍是满口芬芳。
因一晚康熙提早回营,抱起十八阿哥时闻到他口中芳香,问知是我所制春砂仁茶,也试喝了一口,竟就此爱上,令我教会内侍太监,定为常制御茶,每年呈上。
我虽遵言教会内侍取材烘培加工方法,但连日康熙和十八阿哥所喝春砂仁茶仍由我亲手炮制,以求原味。
本来每日用过午膳,不管有再多事,康熙必定亲自照料十八阿哥午歇,而我则相应在未时有一个时辰可以“自由”活动,松泛筋骨,但我一般也不往外跑,要么待在帐内整理医药记录,要么同着小太监挑拣花茶,只每隔两天利用这个时间到后营水地洗洗头发,这是我唯一的享受了,露天洗澡是万万不敢的,顶多擦身而已。
我洗头所在由康熙派定,处于水道上游,极是洁净的,另指有两名小内侍行动跟我的,我脱帽解发洗头,他们就在后面把风,以防万一外人闯入,事实上此处在康熙主帐后不远,属于内营的内营,寻常人等绝难到此,安全问题并不用我操心,而我的头发较为厚密,在风中吹干要费不少时间,但只要来前禀过康熙,有时晚回去些他也不说我的,反而叫我小心不可帽捂湿发导致寒侵。
森济图哈达驻地靠近山区,这里天空是通透的蓝,深到骨子里的清澈;云是细腻的白,仿佛只在肩头,抬一下胳膊便能信手拈来;山又是深不可测的藏青,高耸入云,混着纯色的白,层次分明。
我生活在城市二十余年,所见均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一旦处于这种环境里,很容易便怡然向往能居住草原上,想看高山,来看高山,想见流水,来见流水,就算皮肤被晒的黝黑,可是从不吝啬笑容与歌声,无欲无求,也是快乐一生。
金庸在他的《天龙八部》里写乔峰与阿朱两人相约“关外打猎,牧马放羊”,厮守一生幸福,可是他们猜到了开头,却猜不到结尾,最后落个塞外月,生前约,空相许,上穷碧落下黄泉,更那勘无限离别,空自惹人蹉跎。
然而现实生活里,也许只有像策凌和纯悫这样的夫妇才能相守久一点?
十八阿哥过完八岁生日的第二天,也就是那次猎熊遇险,纯悫经御医验出有孕,康熙为此不但免了策凌未及时赶到救十八阿哥之罪,更赏了几多奴仆贡物,令其中止扈从围猎,着意护送纯悫回途,并至今连十八阿哥几次病重反复的消息也严令封锁,不使他二人知道,以免影响尚未出世的皇外孙。
念及当日策凌教十八阿哥骑射时和他开玩笑说“想将来比我厉害,十八阿哥就要先养起一部比我好看的大胡子”的话,我居然有点遥远的感觉,依稀记得十八阿哥回了他一句很好笑的话,可话就在记忆的灰雾里飘浮,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这种明明知道、可就是抓不住的滋味让我怀疑我是不是这些天劳累过度,提早脑衰了?
我正绞尽脑汁回忆,身后忽传来一个怪腔怪调的声音:“哟,这不是十八阿哥的新宠小莹子吗?怎么不在里面伺候,跑外头来了?”
这种惯用鼻音的说话方式,除了十阿哥,不作第二人想,而从地上透过影子判断,来者至少在三人以上。
我一面暗骂自己大意,一面迅速束结半湿长发扣上帽子,起身回过,一看清朝F4都到齐了,忙打手给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一一行了礼。
跟我的小太监里面有一个矮个子是原跟十二阿哥那边的小禄子,因我平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