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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用了也觉欢喜,这日用了晚膳后召众人陪着聊天消食,特意当面提及此事,说:“四阿哥做的风扇甚好。朕想,人在屋内摇扇,天气暑热,气味不好,不如将后檐墙拆开,绳子从床下透出墙外转动。做一架,拆开墙洞,照墙洞大小做木版一块,以备冷天堵塞,绳子从割断门内透在外边转动,让拉绳人改在室外去转动,以保持室内空气新鲜,可不更好?”
四阿哥的游戏之作意外受此鼓励,索性闷头苦干,连童子持扇风扇、四片叶子铁信扇等都研制出来,一一呈进给康熙试用,颇有不将他老子大风吹吹吹昏了好重提成亲之事誓不罢休的劲头。
也不知是否四阿哥这阵风吹得太过,七月间接连出了江南又旱,浙江米贵,河南歉收几桩大事,康熙命截漕三十万石,分运三省平粜,方慢慢平复下去。偏偏又值前两江总督噶礼的老母叩阍,控告噶礼与弟色尔奇、子干都“置毒食物中谋弑母,噶礼妻以别户子干太为子,纵令纠众毁屋”。
噶礼是清朝开国功臣何和礼的四世孙,而其母是康熙的乳母,至今仍可常在皇太后宫中行走,为着这层关系情分,去年噶礼和巡抚张伯行互参,闹得沸沸扬扬朝野皆知的一场江南科场案丑闻,最后硬是被康熙回护下来,只将噶礼革职了事。但包揽贪污卖举劣迹或可再三容忍,弑母重罪却触犯了康熙的大忌,康熙大为震怒,下刑部鞠得实,拟噶礼当极刑,妻论绞。色尔奇、干都皆斩、干太发黑龙江,家产尽没入官。后改令噶礼自尽,妻从死,余如议。
想起四阿哥受封亲王那年我因伤远走海宁,正是噶礼意气风发上任两江总督之时,数年间居然沧桑变迁如斯,不免牵动我心头隐事,甚觉伴君如虎,人事无常,无奈虽与四阿哥朝夕共处,有些话却也无处可说,只慢慢将那离京意思又深了一层。
本来历年热河行围回宫总是在九月左右,但今年特别天热,又兼事多,回程辇路和风塞草熏,提垆香篆气氤氲,孔翠鹅黄紫骅骝,天藻颁来雪日光,到十一月才缓行至密云县花峪沟附近,只为着康熙临时起意绕行饱览风光,还赶期铺设了沿途小西沟一座行宫。
正当秋晓瑞寒时节,康熙一进离宫就上马进阊门大桥,至跸腰河亭上座,唤传三班戏目,却不是宫内体式班子,戏子随演《前访》、《后访》、《借茶》等昆曲,都照足民间做法,一众陪看之人初见戏子转场时居然敢背对皇爷,无不骇然,后来渐渐觉出新鲜出奇滋味,益发喝彩连堂,至日中后仍还未散,我却看乏了,因悄悄离座走动,走至宫墙静处,倚着城楼下视,唯有吹面西风酒力微,回观来路,好山无限澹秋晖,碧天云点长空静,身后踏歌乐舞的曼声细碎传来,静亦不是那样静法,闹亦不是那样闹法,我心中浮沉不定,自己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四阿哥寻我到城楼,屏退宗藩羽卫,走近我身畔,抬手替我掠平鬓角一缕散发:“又在发呆?近来我们在一处,你的话也比从前少多了。不在一起,说不到话;在一起,又不说话。要怎么弄呢?”
我转头望着墙内御园,塞外土肥草长,高不见人,然俱离披,蒙密可憎,唯独这御园所生规矩草,修仅数寸,一望如翠毯平铺,略无半茎参差错出者,忽的脱口道:“我现在就像这些草儿。”
四阿哥没有说话,我也不看他,接着道:“以前我什么规矩也不懂,就好比野花野草,没心没肺,只知疯长,却也蓬蓬勃勃,现在知进退,晓趋避,守本分,成了这般的规矩草,你说是从前的我好还是现在的好?”
“如果你是野花,我就是野草。”四阿哥道,“一直以来,我们始终是一对。”
我苦笑:“是么?”
“是。”四阿哥的声音斩钉截铁,“从前的你纵情、放肆、任性,却可以让我从心底对你滋生宽容和怜惜,现在的你……”
他手指轻抚我眉目:“情之为物,似有若无,当人苦苦期盼时,它终成泡影;而当人无心观望时,它已悄悄驻进心海。你明明知道,我离不开你,你也离不开我。”
我抬眼凝视他,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平静:“好,那你告诉我,我和你的……”
由语气释发,从眼神中流露,压抑许久的答案呼之欲出,但一名奉事太监打断了我们:“禀雍亲王、禀玉格格,万岁爷召见。”
四阿哥在前,我随后缓步走返跸腰河亭,曲廊廻绕深深,碧水潆洄流经对面邀月戏台,引出台上人物,是一件孔雀蓝的苏绣披风缓缓上移,定格于一张娇艳花容,也没有任何伴奏,所有人默无声息盯着那个即将入梦的戏里女子,只见她轻轻支着身,缓缓戏白念将出来:“默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春呵春,得和你两留连,春去如何遗,恁般天气,好困人也——”
有一刻,我错觉泪水顺着面庞漫下,但我知道我的脸颊是干燥的。
楠殿薰风婆律芬,正中黄帕御床高,康熙将我赐座他膝下,我背后出了虚汗,微觉寒意,便唤魏珠用紫檀长案上的金瓯永固杯替我盛满屠苏酒,一面看戏,一面捧酒在手慢慢吃着,四阿哥数度眼色于我,我均作未见。
酒的好喝,是因为酒的难喝,若能无愁,一醉何妨?
更深露重,戏犹未停,从开场直演到二十出,不知是人入了戏,还是戏迷了人,康熙说我吃多了酒,不肯再让人给我加酒,我不依,往十四阿哥杯里抢酒喝,被四阿哥拦了,大家都带了酒意,正笑闹成一团,行宫的首领太监吴国用将一名贝勒府服色的回事太监及一随人带进观戏厢楼,毕恭毕敬向康熙回了话。
原来因为这时是八阿哥生母良妃去世二周年的祭日,所以本应随侍在旁的八阿哥前去祭奠母亲,未按足规矩提前从京中赴行给康熙请安,只派了太监来此说明缘由,表示将在汤泉处等候皇父一同回京,并送上礼物。
康熙忙着看戏,又见我还在跟皇子们厮闹,只将手一挥,令我替他检视匣中礼物。
我晚间已换穿便服,为相衬起见还梳了宫中新近流行的发式,挑下两鬓微弱之发,用肥皂水傍耳根成钩形,丰颊面颐,如桃花带雨之水鬓,此刻听召便笑吟吟过去,一手按鬓理顺刚才弄乱的发式,一手打开回事太监奉上的那只紫楠木匣子。
剥开匣子搭扣时意外把我养的指甲刮翻了一下,我轻轻抽口冷气,想着回头得找副指甲套儿戴上,就把盖子推开了,往里一看,我的嘴唇干燥地粘在一起,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匣里紧紧挤着两只死去的小老鹰,被扒光了羽毛,露出粉红色的躯体,有着清晰可见的血管脉络,一点点的淤血,以及又黑又大却没有焦距的眼睛。
而在明烛和深色绒布的衬托下,它们依偎的姿态让人想起任何一个无辜的、初生的婴孩。
我的骄傲无声崩溃,如此不堪一击,仿佛在沉默之中人心被撕裂而不再复原了。
我不想看,然而目光胶之一处,没有办法收回。
十四阿哥的笑声向我靠近:“八阿哥送了什么好东西,把小莹子也看呆了?我来瞧瞧——”
我失手打翻匣子,有什么东西啪啪掉在地上,发出闷响。
十四阿哥的表情和说话一起嘎然而止。
康熙走下御位,他的靴子在散开的两具老鹰尸体前面停顿了片刻,然后转过方向,踢翻了整个御案。
很多东西破碎的声音压灭了戏台上的唱腔,直到每个人都习惯于这突然而来的恐惧。
我试图忍受胃部的强烈痉挛,但是我做不到。
窗外下起大雨,喧闹又响起来,持续不断,无边无际。
“朕驻跸腰亭之次日,八阿哥以将毙之鹰二架遣亲随人一名、太监一名,进献请安,称伊在汤泉等候进京。并不请旨,行止自由,藐视朕躬。朕因愤怒心悸几至不测。”
“胤禩乃辛者库贱妇所出,自幼心高阴险,自相面人谓伊有人君之福,遂大背臣道,欲觅人戕害皇太子,与大阿哥聚集贼徒之处举国皆知。伊谋害二阿哥岂暇计及有碍于朕躬否耶?”
“朕前患病,诸大臣复保奏八阿哥,朕甚无奈,将不可册立之胤礽放出,五年之内极其郁闷。胤禩仍冀遂其初志,与乱臣贼子等锢结,诸处不肯行走,逞其奸险。谓朕年已老迈,岁月无多,及至不讳,伊曾为人所保,谁敢争执?遂自谓可保无虞矣。朕深悉其情状,原系不孝不义之人。即唤伊所遣二人至帐殿下,令众环视,将朕所知伊之党指问夹讯,俱已确实供出。”
“朕与允禩父子之恩绝矣。胤禩果有为君之福与德,日后必有行同狗彘之阿哥,顾念妻子欲受其恩,为之兴兵构难逼令逊位而立胤禩者,朕亦惟有含笑而殁已耳。”
“朕深为愤怒,故特谕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