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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心蹙眉,一脸哀叹:“这两年没见,你又读了不少书,千万别叫我爹听见,我必要挨一顿教训。”墟葬哈哈大笑,“用进废退,你年纪尚轻,怎不好好读书?”
元阙无视他耍宝,澹然说道:“司空图说委曲,‘登彼太行,翠绕羊肠。杳霭流玉,悠悠花香。力之于时,声之于羌。似往已回,如幽匪藏。水理漩洑,鹏风翱翔。道不自器,与之圆方。’太行山羊肠小道,逶迤难行,沿路风光却是溢彩飘香。时力是良弓劲弩,曲折有力,羌笛之声亦是婉转多姿,似去还返,如隐忽显,就像水纹起伏,旋风翱翔。大道存于万象却不自限,合乎自然,或圆或方,所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就是委曲之理。”
他谈兴正浓,邻近居处的傅传红与紫颜不知何时走来,并肩而立聆听。画师听到妙处,含笑说道:“画道也是如此,山实则烟霭虚,山虚则亭台实,乃谓虚实。还有宾主、呼应、开合、藏露、繁简、疏密、纵横、动静、奇正、参差多种布局之法,不是一味平直,而是取其变化,有委曲方有妙境。”
元阙笑了朝他行礼,紫颜笑道:“我想到一句诗来,‘笙歌委曲声延耳,金翠动摇光照身’。”墟葬道:“这便是说音乐了,可惜阳阿子大师不在,少了一曲天籁做注脚。”
傅传红对紫颜道:“为何不说易容?正合一人一张脸面。”紫颜笑而不语,元阙插嘴道:“不错,这二十四韵确是极有说法,就算是说人,也可使得。”丹心闻言跳了起来,拉了他道:“快说,我比较像哪个?”
元阙歪了头道:“你就是‘无赖’了。”丹心笑骂:“好小子,别以为我真不读书,连二十四韵也不知道。”上前就与他拉扯起来。
紫颜等人相视一笑,抚掌大乐。元阙这时请众人移步去看皇宫样式,进了后面一间轩屋,屋内帘拢夜灯,幽香浩渺。几张长案并在一处,上面亭台楼阁星罗棋布,灿若绘绣,竟是一片大好河山。
众人这才惊觉看的不是纸样,缩小的实景雕刻了整座皇宫,其中高楼广庭,层台累榭,河流萦绕,宛若江南盛景。而巍巍石塔,森森祭台,富丽堂皇的祖庙和宝相庄严的千佛岩,带有苍尧独有的疏朗峻拔,细处却又不失婉丽明媚。
“用面泥捏了实样,你们看看,可有要改的?”元阙丝毫不见得色,与璧月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的,端凝整肃。
紫颜看了半晌,细处雕镂精细如真,这少年的手真是巧到毫巅,想来若是学易容也不会差。诸师夸赞了一阵,元阙见他们不提短处,索性直接问墟葬:“宫城以得水为上,原先不挨着河流,如今扩建城墙,正好修到玉龙河边上。在下看风水只恐有所疏漏,要请大师多多提点。”
墟葬指了屋宇笑道:“你选址很好,格局也大,新宫城所在有高岗,依山傍水,正是全城枢纽。我没什么可以指点的,无非有些细节宜忌,慢慢写给你参详就是了。”
众人见墟葬夸奖,元阙确实思虑周详,都放了心。
元阙朝傅传红拱手道:“说起来有几处天花,想请傅大师帮忙绘制,特别是大殿里的龙凤藻井,想用黄金雕刻,图案要别致精巧。”傅传红望了丹心笑道:“画图不难,难的是铸金,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丹心笑眯眯应承了,对元阙卖弄道:“我在通天城学到两招,保管比你想要的更好。”
元阙点头应了,心情极佳,终于明白诸师协作有这般好处,不由对璧月的苦心更为感激。没多久,紫颜揪了长生来看元阙捏的面泥皇宫,长生惊叹不已,流连忘返,竟赖了不想走。
“我且多揣摩一阵。”
诸师观赏片刻携伴离去,紫颜知长生近来跟随元阙学到很多,由他折腾,径自先去了。丹心盘问了几句,长生只说要学这面泥雕塑术,丹心看不出古怪,又说了一阵话,也回屋去了。
元阙讲解了片刻,见长生心不在焉,道:“说吧,想要什么?”长生不好意思地一笑,忸怩了几下,“我想学机关傀儡之技。”元阙皱眉,“学那个作甚?”长生遐想道:“给傀儡易容。”元阙一想就笑了,他的傀儡本已极似真人,若能有一张栩栩如生的真面,再配上文绣坊的各色衣饰,蘼香铺的撩人香气,岂非以假乱真!
“好,我给你看傀儡的图样。”元阙来了兴致,当下把一堆纸样捧给长生。
长生边看边问,元阙被丹心折磨久了,正想祸水东引,忙不迭解说起来。如此说了半晌,元阙心中一动,慢慢地将话题引到萤火身上,长生顺了口风,把三年来与萤火相处的点滴统统说了,只叹他不在场。
说到后来,长生红了眼圈,没了讨教傀儡的心思,丢下图纸,反复念叨萤火的好。一个人不在眼前,心里却从未放下,长生想,这大概就是家人了。
他与亲生父母分离多年,算不得亲近,可一旦想起遥遥有那么一对人,也觉得安定踏实。与萤火在同一屋檐下相处了三年,经历各种劫难,情分竟比父母还重一些。
长生絮絮叨叨,说起紫颜为死尸易容,惹来照浪之事,虽然受了萤火牵累,少爷却把一切都扛下了。元阙青了脸,木声问了两句,恍惚听见“盈戈”两字,直如一声雷霆霹雳,世界崩塌。
他没想到千等万等,等来这样一个结局。这些年来辛苦努力,竟是枉然。元阙脑子里嗡嗡作响,听着长生絮叨的言语,如照浪劈在盈戈身上的呜咽刀一样,把残破的心割得四分五裂。心底里不断涌出的悲愤酸苦,激得他嘴中如嚼泥土,腥湿的苦意充斥全身。
天地尽灰。
他这些年出人头地,爹看不到了,他苦尽甜来,爹享不到了。他想于膝下承欢,共叙天伦,可是慈恩千重,天人永隔,再也回不去了。爹爹竟是早就去了,一次又一次败在照浪手中,容颜尽毁,连夙愿亦不能得偿,想来走时,死不瞑目。
莫大的悲哀像冰山,狠狠砸在元阙身上,他终于脚下一软,踉跄跌坐。长生惊觉他满脸泪水,手忙脚乱拉他起身,扶到一边坐下,“你怎么哭起来了,我不说了……”
元阙惨然抽动嘴角,“没事,你说,我只是想起心事。”长生哪敢再说,被他无声的泪水吓到,自怜身世,心下亦哀哀的,眼中泛起一片晶莹。
霜天雪日,清冷天气本就容易心思缠绵,如今勾起伤心,仿佛唇亡齿寒,两人俱是一场恸哭。彼此不问缘由,任凭咽声如诉,于漫漫虚空勾魂索魄,倾尽愁肠。
哭到抽泣打嗝,哀意略减,对望双目通红,皆有些讪讪。元阙平日极为淡定,这会儿叫长生看到本心,很不好意思,然而想到爹爹,难开笑口,僵了脸道:“我没事了。”
长生看了他半晌,道:“你比我小上好几岁呢,哭也不是什么坏事,把郁结排遣了便好。”元阙默默地想,这是永远无法消散的遗憾,他竟是永远孤单一个人了。
元阙说了几句,长生见他安好,话多了起来。元阙慢慢转回话题,问道:“我听你所说,盈戈倒是个义士,不知最后有没有入土为安?”长生叹气道:“少爷用一张面皮,换来三具尸首,那位义士与萤火有旧,自是妥善归葬了。萤火每年去拜祭,他是个念旧的人。”
元阙稍稍心安,想着寻吉日祭奠一回,爹爹地下有知,当会安然。
两人说着说着,长生讲到今次入北荒,见着照浪的事。他知照浪是萤火仇人,不禁添了担心,把照浪近来所为说了:“这人手眼通天,捞了于夏国的爵位,又说动雪山盗与玉翎王为难,真不知道以后还会生出什么事来!”
元阙始终攥紧了手,闻言心中一动,淡淡说了句:“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人不会有好下场。”长生撅嘴道:“可不是,他还欠着少爷一条命。要是他再蹦跶,萤火肯定饶不了他。”
一腔悲愤渐被血色的仇恨掩埋,元阙红着眼按耐心情,把无穷的恨意当做砖石,堆叠起院墙城府。长生没察觉不妥,为安抚元阙又说了一阵子话,见他看似无恙了,才回居处去。
当夜无眠,元阙失却冷静,用刻刀反复削凿木块,碎屑如心事散落一地。他不断雕铸一张人脸,用复仇的刀砍在上面,划得斑驳淋漓。生母早亡,父亲之死格外凄凉,仿佛切断了他的血脉萦系,从此世上孤悬他一个人。
可是这样摧折木偶有什么用?他根本对付不了照浪。跟随璧月学过的拳脚,远不及爹爹的一身武功,而照浪的刀法更在他们之上。无法手刃仇人,复仇如无尽苍穹上的一颗星,遥在天际不可触。
无法遏制的悲伤自责如潮水翻涌,把他剖成两半,理智清醒的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