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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呢?”
“我读了些书。”恽代英将一本英文版的书放在卢魁先手头。
卢魁先看着封面,他英文不够用,辨认着:“家庭、私有……”
恽代英说:“《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翻开书页,是作者照片。
卢魁先问:“恩格斯?”
恽代英凑上前道:“这一位,没像你我一样,剪短发,留小平头?他这颗头脑里所思所想的,跟你我也有些不相同。”
卢魁先憨憨地摸自己的头脑,说:“有哪些不一样?”
恽代英答:“读后,我这头脑里的想法也与你不一样了。”
卢魁先诧异地问:“哦?”
恽代英说:“不良的教育、不良的道德,全是不良的经济制度所构成,全是因经济压迫所致。”
卢魁先点头:“同意。”
恽代英说:“世界的全部的改造,才是问题的根本解决。”
卢魁先点头:“同意。我正是想从国民素质开始改造,这才投向教育。”
恽代英摇头:“不!只有彻底改造经济制度,才能改造罪恶的旧社会。”
上山路上,卢魁先的四弟卢子英与儿子卢明贤远远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卢魁先微微摇头:“你是说,教育救国走不通?”
恽代英望山下——苍茫雾色中的城市与村落,说:“在这不合理的环境中,想在某一局部凭靠某一个人的势力范围去成就我们个人的什么理想事业,绝对不可能。”
“那该靠什么?”
“革命!”
“辛亥年,你我不是同时革过一场命么?”
“当时你是同盟会员。”
“当时你也曾投稿《群报》,”卢魁先背诵那篇稿子中的文字,“欢呼亚洲第一场打掉皇冠的伟大革命!”
恽代英说:“我是写过。”
“后来呢?四川,斩首一个赵尔丰,来了一个胡文澜。中国,打倒一个宣统皇帝,复辟一个洪宪皇帝!我认识的第一位湖北朋友,是一个逃到成都的难民。辛亥年保路运动,他还搭救过我。后来沦落成了叫花子,叫花头子。从民国初年到今民国十年,这十年来,非但没有建设民生,简直是民不聊生!”
“同意!辛亥革命,破坏得不彻底,所以有民国十年之今日。然其所以破坏不能彻底的,在于破坏的条件先不具备。”
“同意!”
“破坏之后,更没有人能有很精密勇猛的建设功夫,这是你我的前车之鉴!”
“同意!代英,我读过你在《时事新报》的文章。”
“《革命的价值》。”
“我认为,革命的真正价值就在建设,在以民为本,建设民生。”
“同意。可是,当政治活动乃至流血斗争为简捷有力的改造手段时,甚至是显见其为改造社会的独一无二的、不可逃避的手段时,卢思兄又有何道理不赞成采用之呢?”
“政治问题不是可以大刀阔斧解决的。因为政治上主要的是建设问题,是建设秩序问题。分析起来,都是一点一滴的问题,合无数一点一滴以成一桩事业的系统,合无数事业以成一个地方的系统,最后乃成一个国家的系统!”
“妈妈,爸爸和恽叔叔打架!”卢明贤指着二人说,他刚学会说话,还表达得不太清楚。
“那叫吵架,不叫打架。”蒙淑仪说。
“那叫争论,不叫吵架。”卢子英说,“二嫂,两个人眼睛里有一模一样的东西,为啥一开腔说出来的话全不一样?”
“你反对革命?”恽代英高声,让卢子英根本无法听清蒙淑仪的回答。
“算好,贤弟还没指愚兄为——反革命!”二哥的声音也不示弱。
“哼!”
“你挨个去问问,但凡上一回革过命的百姓,谁还愿跟你去再革一回命?”
“早问过了,但凡做牛做马的劳工劳农,哪一个不想革命翻身?——因为上一回的革命,是不足月便小产的革命!”
“中国百姓为革命流的血,吃的苦还少么?”
“依你?”
“我主张以踏踏实实的教育与建设工作来积累物质和文化资源,达到改造社会的目的。”
“中国饱受帝国主义掠夺,此时搞建设,缺乏基础!”
“同意。”
“我何尝不想通过教育与建设来改善民生?”
“就为这,代英才不远千里,到我川南师范来。”
“和你一样,我也正在探索一条路。”恽代英说得艰难,“中国很难避免流血革命,但不同于此前的……”
“我知道恽代英们的革命绝不同于此前中国的任何一场革命。可是……”
“我就等着你卢思兄的这个——可是!”
“可是,如果把革命作为一桩完整的事业,便不能把破坏与建设截成两段。”
“不同意——不破坏这魔窟,怎么建设?”
“不同意——必须以建设的力量,作为破坏的前锋。建设到何处,才破坏到何处。”
“快破坏,才好建设!”
“必要好的建设,然后有快的破坏!”
“要在一年前,卢思兄这样说,我举双手同意。”
“今日呢?”
“你从不空谈,能指今日中国现实,举一个实在的例子么?”
“岂止一个?”卢魁先指大江上的黑烟滚滚由远而近的轮船,“例一:河下有一只引擎强大的新动力的轮船,老旧的木船就揽不到客与货。”
“同意。”
“山下有一个好的学校。”
“确实是一所好学校!”恽代英随卢魁先望去。
“坏的私塾、旧的学堂,便招不起学生。”
“真是的。所以我们川南师范把分校都办到这忠山脚下来了!”
“二例足证——破坏的实力是建设,绝不是你的流血革命!”
“绝不同意!”
“他们吵过架要打架了!”明贤说。
“我们怎么办?”蒙淑仪显然对卢魁先与恽代英之间这类争吵司空见惯,笑问儿子。
明贤摇头。
“遇上爸爸和恽叔叔吵凶了,这个世界上啊,只有一个人有办法。”
“哪个人?”明贤四寻。
“我们明贤啊!”蒙淑仪指着儿子。
“爸爸,恽叔叔!”卢魁先与恽代英正争得面红耳赤,忽然听得身后有声,卢明贤一头钻到两个当中,左顾右盼,一张脸笑得灿烂。两人绷着脸指着对方,忽然同时忍俊不禁而大笑。明贤一只食指挂在卢魁先食指上,开始蹦跳,跳得不尽兴,又将另一只手的食指挂在恽代英食指上,蹦蹦跳跳登上忠山。
多年后,卢魁先的儿子回忆说:“我很小的时候,在泸州,那时候我才两三岁吧,我自己是没有印象了,这个事情父亲后来常常跟我谈起也跟其他朋友谈起,就是带着我上忠山。他用手指头食指挂着我的食指跳上跳下,就走路啊,边走,遇到石级就跳,父亲觉得是很有意思的事情,那个时候父亲跟恽代英他们在一起的,恽代英就是那个时候很喜欢我,一家人那种生活在父亲一生当中也是最愉快的一个阶段。”
卢子英早登上山头。蒙淑仪婚后虽听从丈夫的建议放了小脚,但脚力仍不如大足,她最后才到。她抬手轻轻地抹平盘在脑后的一头秀发,从提篮里拿出泸州特产的三角豆腐干和一瓶泸州老窖,放在桌上。恽代英抓一块豆腐干塞进明贤口中,自己迫不及待地也咬了一口,惬意地唔一声:“嫂子好手艺!”
卢魁先想着先前的话题:“治大国若烹小鲜。”
他开了酒,倒满一杯,推到恽代英面前。他一生不嗜烟酒,但陪友人时,却愿意友人喝得开心。
酒瓶刚打开,恽代英便嗅到香气:“当真是泸州老窖,滋味好长!”
卢魁先说:“若是需要,我愿今生今世作一枚酒曲子,通过教育,将中国酿成这样一杯醇香的美酒。”
恽代英说:“若是需要,我愿做普罗米修斯,从天上偷来火种,烧尽人间魔窟,放国人到光明中去,奉献生命,在所不惜。”
卢子英大嚼着豆腐干,被恽代英话语中的杀伐绝决之气震得一愣。
恽代英说:“上山你我一路争论,有一问,我一直想问你。”
卢魁先好奇道:“问什么?”
恽代英望一眼卢子英,显然怕自己的话刺激了这位小兄弟,便凑近卢魁先耳边,低声问出一句话。
越是耳语,越令少年人好奇,卢子英竖起耳朵想听,川南师范的下课钟声早不敲晚不敲偏偏这时敲响,害得卢子英一个字也没听清,却看清了,二哥听了恽代英凑在耳边这一问,倒抽一口冷气,脸色陡变,猛扭头,与恽代英一同向山下望去。卢子英见两个哥的两双眼睛里,再次出现了他们头一回在川南师范大校门见面时出现过的那种一模一样的东西。上山路上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个哥,此后再无一句话。卢子英便也好奇地随之望去,他实